今年,她特地挪到休日,一大早便去了。
墓地孤零零坐落在险峰深处,重峦叠嶂,依次排开,山雾弥漫,笼罩群峰,近峰深翠欲滴,远山淡如虚影。
淅淅沥沥的小雨,把墓碑冲得干干净净,有种铁灰色的冷硬。
墓前,已经摆好鲜花和果食。万界盛名的美酒,堆了满地。
她蹲下身子,从怀里取出两根烟斗,揉洒烟草添至满溢,火石打起红焰,点燃烟斗。
一根置于墓前,一根夹在手里。
“前些年,你最喜欢的烟草铺倒了,老板走前,把秘方留给我。我没调制过烟草,今儿你且将就。”
她把烟斗抬到唇边,眯缝眼睛,重重嘬了一口。
白烟徐升,云雾缭绕,眼前依稀浮现他走时的景象,那脸满足的笑意。
她不禁笑出声来。
“恰好三千年,万界都没想起来今年是天曜大战。将近百万年的习惯,短短三千年就抹去,时间过得真快。”
“坤舆界凡人的地位提升很快,我没有动过你的政策,竟然真如你所说,足以安稳运行数千年。”
“我本想把坤舆界的经验推广到诸天万界,可惜没有成功。那些界域少了像你这样的凡人。”
“身为凡人,再想提高凡人地位,又走不到高位,凡人身份成了累赘。身为修士,习惯性高高在上,容易忽略凡人。这就是个悖论,也不知你是怎样做到的。”
......
和光絮絮叨叨讲了许久,雨势渐大,烟斗已灭,也没离开的意思。
韩修离来的时候,就见她衣袍湿透,发丝紧贴脖颈,汩汩雨水淌过锁骨,滑入衣襟。
一滴雨水落在她眼睑,顺着半垂的睫毛倾斜而下,她忽地眨眼,雨水跳到眼角,好似落泪般淌下脸庞。
他抬步走近,雨幕后的声音逐渐清晰。
“这些年有过不少副手,来来去去,总是不如你。敢于当面辩驳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很多事情,我习惯了,便不以为然。失去了,才恍然大悟,总是这样后知后觉,很多人、很多东西要失去了才明白它们对我有多重要。”
“你的陪同也是,六十年......”
他顿步后方,恰好她蓦地收声。
她抬首望来,眼睛讶异微睁,如涟漪般扩散的瞳孔深处倒映他的面容。
这次,满满都是他。
韩修离眉峰微折,微微俯身靠近,以使她无需仰头,“怎么了?”
倾身的幅度,蹙眉的时机,语气的情绪,和两人初遇时一模一样。
和光久久注视,在他逐渐担忧的面容下笑了,“三千多年了,你居然一点没变。”
韩修离道:“你倒是变了许多。”
她深深叹了口气,“是啊。”
怎能不变?
匆匆岁月,暗斗明争,总会留下痕迹。
脸庞、身体、以及心上。
这些年来,身边的人来来去去。
师兄辗转万界,身边不乏手足兄弟。师父和多肉去了魔域,音信廖廖。明非师叔扑在宗门事务,会议才得一见......
他们聚少离多,会面又匆匆。
韩修离不时提着糖糕上峰叩门,扑了空门,放了鸽子,吃了闭门羹,从没恼怒,放下糖糕,自回宗门。
无论她怎样待他,都不会妨碍他下次上门。
只有他始终陪在身侧,见证她的变化。
三千年的时光在她身心留下深刻的痕迹,不变乃是自欺欺人。
真听到他说“变了许多”,她心里又有股说不清的难受,淡淡的,却堵得慌。
她缓缓低首,苦笑出声。
深山幽冷,雾气深重,又久淋雨。
韩修离注意她唇角溢出的白气,以为她冷,刚想为她升起防护罩,转念一想,她若想升起防护罩早就动手,何必等他。
许是不愿在顾鼎臣面前使用灵气,很多年前便是如此。
他从储物袋取出一顶油纸伞,按动钮扣。
“不过,你怎么变,都好。”
油纸伞砰地一声张开,斜斜倾来,遮挡风雨。
和光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在阴影下发出温暖的光芒,包裹住她。
伞沿以外,是阴冷森然的浓雾,是淅淅飒飒的寒雨,是愁云惨淡的远山淡影。
唯有伞下,带着温厚得包容大海的暖意。
一声清脆的啼鸣腾出幽谷,撞向天际,拽回她的心神。
当年嗔怒峰顶,两人初遇,她未曾想到会有今日。
她和他,识于微时,莫逆于心,守于经年。
执手相伴,终始不渝,陪她到最后的竟是他。
她忍不住大笑出声,自己居然迟钝到这个程度。
这般跌宕起伏的情绪吓坏韩修离,他慌了手脚,“你怎么了,没事吧?”
和光上前一步,脚尖贴住脚尖,左手握住他执伞的手,右手招了招。
他会意俯身,两人距离拉近,脸庞就在咫尺,呼吸的热气互相吹洒,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韩修离很久没和她这么近了,心脏不受控制快速跳动,难以抑制,不禁羞红了脸。
她想干什么?
和光的左手包住他的手,攥住里头的伞杆,用力往下一拉。
伞面下沉,噔地一声巨响,伞骨撞在他头顶。
韩修离痛叫出声,惊疑睁大眼睛。被捉弄的讶异和委屈,和当年一样。
她嘲笑出声,“傻子。”
她一下子钻出油纸伞,提着繁琐的袈裟,小步跳远。
韩修离明白自己又被戏耍,笑着追了过去。
手下松开,油纸伞歪倒落地,倾下最后一面雨水。
细雨已停,云雾拨散,远山深处隐现一架七彩虹桥,投下瑰奇绚丽的淡光。
虹光拉长两人的影子,交缠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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