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贫僧最喜欢的地方呢◎

卦辞界。

城外荒山,陡坡土洞。

十三四岁的小弟子伏趴在地,借着洞外的漫天火光,细细寻找枯木枝,满是伤痕的手捡拾一根接一根,寻了许久,还是不足一手。

“师姐,怎么办哪,只找到二十八根。”

忽然间洞外火光大亮,一根枯枝尾端迸发火焰。

小弟子急忙抽出扔掉,这下只剩二十七根。

蓍草占卜,大衍之数五十。

这些日子来,她们带的蓍草早已用完,眼下连木枝都凑不齐。

小弟子忐忑看向师姐,烈烈火光照亮她满是灰尘的脸庞,却没能磨灭她眼里的坚韧。

“无妨。”

她拔出小刀,攥住一把头发,用力割下,不多不少,正好五十。

取出一根不用,象征奥秘大衍之数。余下四十九根随意分开,分别握在左右手,左手为天,右手为地,三变六爻,卜算卦象。

蓍草占卜用时不短。

小弟子看不懂,扭头望向洞外的赫赫火焰。令人窒息的热意冲入土洞,燎过枯木,燃了一根,便烧了全部。

簌地一声,发尾窜起火苗。

师姐松开的刹那,两手发丝顷刻燃尽。

“果然。”她喃喃道。

小弟子惶恐不安,“又是死卦?”

从她们逃出八卦门前,日夜两卦,每卦都是死卦。

师姐没有回答,从她难看的脸色,他已知答案。

小弟子哽咽道:“违背卦象,逆天行事,乃是邪修所为。我们一次次逆天而行,前路还是死亡。千辛万苦逃跑,又有什么意义?”

“不想死罢了。”师姐束好长短不一的头发,“求生是人性本能,需要什么意义?”

她拍灭火苗,拉他起身,“快走,那些秃驴就要追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洞顶颤动,抖落一摊石粒碎土。洞外烈光猛然爆腾一下。

两人刚站稳,眼前闪过刺眼的金光,一根金色铁柱嚯地捅破洞顶,竖在前方。

洞外上方侵来一个光头,闪烁火光的精锐眸子直直盯住她们,“找到了。”

不周界的武僧追来了。

小弟子害怕揪紧师姐的衣角,忽然发现她也在抖。

师姐安抚摸摸他的脑袋,取出最后一枚土遁符,来不及思考,心一狠,撕开了。

武僧跃入土洞的刹那,两人已在百里之外。

师姐拉紧他的手,急急往前跑,“再快些,那秃驴修为不低,无需多久就能追来。”

数月的腾腾热意早已烘干卦辞界的大地,早在火势燎来之前,树海已经干枯泛黄,填埋满地枯叶。

在烟熏火燎的山里,两人艰难前进。

前方忽地刮来一阵强风,拂起满地燃烧的火团,拍走漫山遍野的黑烟。

衣袍猎猎的声响传来,师姐忽然僵住身体,脸色惊恐万状。

小弟子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就见上风口立着一个白袍广袖的男子,手执六环锡杖,定定地望向她们。

一声温和敦厚的阿弥陀佛,瞬间把两人打入冰窟。

那谦恭仁厚的神情,一下子把小弟子带入数个月前不周界的佛修闯入卦辞界的时候。

那时,这个和尚——须跋也是这般一脸悲悯踏入八卦门。

六环锡杖轻点地砖,唤来所有弟子的注意,开口第一句话,“不周界此来断绝天道信仰,八卦一脉从此不得传承。”

须跋神情慈悲,语气平和。

八卦门的长老峰主们误以为他心肠不坏,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无不恳求,低声下气。

“八卦门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弟子们行走各界,从不以势压人。”

“卦辞界也不是那等穷凶极恶的界域,哪里惹得不周界愤怒?”

“不周界若想整治万界,拨乱反正,怎么也不该从卦辞界开始,天极界那等奴隶界域才该首当其冲。”

......

须跋静静听着,眉眼没有任何变化,开口第二句依然语气淡淡,“你来,还是由贫僧来?”

长老们不明意思,询问数句,只听得须跋又念一声阿弥陀佛。

接着,须跋身后的武僧抬手挺来一棍,直中长老丹田,反手一转,毕生修为霎时散了。

其余长老们惊了片刻,怒上心头,拿起武器便要反击,如何是不周界武僧的对手。

那一日,鲜血从八卦门峰巅坠下,滚过万丈高崖,淹了山脚的城镇。

八卦门的弟子,上到渡劫期长老,下到修道的新弟子,无不被折断道途。

卦辞界专攻天道推演,以八卦门为首,座下无数宗门世家,听说都在不周界的红册上。

这几个月,到底死了多少人,小弟子不敢想,也没时间想。

他怎么跑,也跑不过鲜血蔓延的速度。若不是师姐带着他,恐怕早就沦为武僧的棍下亡魂。

逃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被追上。

现在须跋居高临下望着她们,还是镶着悲悯的脸庞,还是淡淡的语气,还是那句话。

“你来,还是由贫僧来?”

师姐用颤抖的手臂把他护在身后,定定注视须跋,“素闻佛门慈悲为怀,临死之人最后的愿望,成全吗?”

须跋又道了声阿弥陀佛。

师姐撩开衣袍,盘膝坐下,捋过所有头发,一齐割断,从中拣出没有燎焦的发丝,计五十根。

三变六爻,半盏茶过,卦象已出。

须跋语气淡漠,“天道说什么?”

“呵。”师姐顿时大笑出声,胸膛不住起伏,松开头发,落地即燃。忿恨的视线如利箭般射向须跋,狠狠啐了一口,大声笑骂,“天道说你这秃驴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最后一卦,她占的不是自己,而是须跋。

咻地一声,后方传来迅猛的风声。滚滚黑烟向四方散开,吐出一根金色铁棍。

武僧抬棍捅入师姐丹田,厉声叱责,“放肆!须跋尊者怎容你等罪人污辱!”

师姐仍旧死死瞪住须跋,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卦象,“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武僧搅碎丹田,抽出铁棍,甩尽残血,恭谨退到须跋身后。

小弟子俯趴在师姐身上,哭着握紧她的手,喊她的名字。

她移眼看他,嘱咐道:“谨记八卦门的骨气,师姐去那边等你。”她眼里的光芒消失,手也落了下去。

小弟子哭喊摇头,不忍接受。

火势蔓了过来,四方枯木轰地化作巨大的火把,高高腾起火焰,朝天送去黑烟。

树海的最后一棵火把倒下,视野顿时开阔。

放眼望去,山下的城镇火海四起,静得只听得见炎焰噼啪声,夹杂墙屋坍塌声。人影又黑又小,如同蚂蚁,到处乱窜,倒在烟里,吞入火海。

滚滚黑烟漫流向上,在天空铺开一堵厚实的黑幕,一层叠一层,如天幕倾倒般压迫地面。

连续数月的昏暗,早已分不清日子时辰。

武僧翻看玉牌,弯膝躬身,恭声道:“各队汇报,卦辞界的天道传承除尽,只剩这名八卦门的弟子。”

顿了顿,补了一句,“以及逃离卦辞界的代表无谶。”

武僧翻转铁棍,正想解决最后一人。

须跋拦下,对小弟子说道:“贫僧为天道信仰而来,檀越入道不久,自废修为,即可另修他道。”

小弟子不明白,“八卦门哪里恼了不周界,为何把我们逼至绝路!”

须跋冷淡回道:“卦辞界都是天道信仰。”

小弟子反问,“天道信仰又如何!”

武僧厉声斥道:“诛尽杀绝!斩草除根!尔等根本就不明白世尊花了多大代价才翦除天道信仰,口口声声顺天应命,岂止是天道信徒,不若说是天道的傀儡!”

“当年世尊压根儿没带占卜道脉进入洞天,近几十万年从无到有,演变得出神入化,以致把一界拉入上位,你们真当是卦辞界修士的功劳苦劳?”

......

武僧的眼神,好似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死有余辜。

什么天道傀儡,什么生灵叛徒,小弟子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就是不明白,为何不能修八卦,以至于刚入道途、什么都没做的他,也得废掉修为。

他不想死,真的不想,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小弟子望向须跋,问道:“我能卜一卦吗?”

武僧眼里的厌恶愈甚,似乎想拒绝却被须跋拦住。须跋命令武僧收兵准备回界,给予一柱香的时间。

小弟子席地坐下,从怀里取出龟壳,借着不周界馈赠的火堆,灼烧龟壳。

卟、卟、卟。

龟壳裂开道道缝隙,这一条条纹路,昭示他的命运。

武僧催促道:“结果如何?”

小弟子回道:“卜辞说我会死。”

须跋道:“檀越想好了吗?”

小弟子怕得发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好想跪下求饶,偏头看向师姐的尸身,他反倒不抖了。

“师姐在那边等我。”小弟子紧握龟壳。

须跋淡淡道,“你来,还是由贫僧来。”

小弟子摩挲龟壳,忍不住掉泪。

“虽是死卦,但我算卦从来没准过,这一次说不定也不准。”

“诡辩!”

武僧提棍走来,一脚踩灭火堆,棍头燎起一片火星,浇了小弟子一身。

小弟子吓得动不了,呆呆看着棍头捅向丹田。

忽然间,旁边的烟雾扭动旋转,空气空间也随之动荡。更黑更深的雾气出现,一只白皙细长的手伸出黑雾,紧紧抓住武僧的手腕。

武僧惊呼出声,竟是虚空裂缝!

须跋讶异睁大眼睛,怎么可能,卦辞界明明封锁了,从哪儿来的虚空裂缝?

武僧按下不安,棍身使劲前挺,想要解决小弟子。

那只手突地一攥一折,生生扭断武僧的腕骨。铁棍坠下,那只手及时抓住,一棍击飞武僧。

小弟子痴痴望向虚空裂缝,脑子一片空白。

武僧痛哼出声,退到须跋身后,大声喝道:“来者何人?不要装神弄鬼!”

风声轻响,一袭僧袍飘出虚空裂缝,衣角赫然绘着万佛宗的纹路。

来人跨进卦辞界,一袭制式怪异的僧袍,竟是个蓄发尼姑。

武僧面露嫌恶,“有伤风化!着实不堪!”

须跋端详来人的脸,认出来了,“坤舆界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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