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放下了许多东西,她变得更轻盈,更柔软,面对他时,如面对友人自在。

他有些欣慰,欣慰之余,不知为何,心头又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不知说什么,便只好沉默。直到针刺结束,他收回金针,又嘱咐几句陆曈,这才背着医箱出了门。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陆曈坐在桌前。

夜渐渐深了,桌上灯烛摇曳,她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打开。

一股冷风扑了进来。

自她醒后,日日被关在屋里不让出门,常进唯恐她被风吹了雪冻了,待得久了,四肢都有些发僵。

陆曈想了想,从墙角提了盏灯笼出门。

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么晚,干什么去?”

她回头,院中树下转出个人。

夜正深了,灯笼照亮脚下一小块地方,裴云暎从暗处阴影中走来,浓丽五官被昏黄灯光照得格外柔和,走到她身前,蹙眉看了她一会儿,脱下自己外氅披在她身上。

陆曈问:“你怎么在这儿?”

“来找你,”他叹口气,“谁知你屋里有人,怕打扰你谈心,所以在这等着。”

谈心?

陆曈愕然:“纪医官过来替我施针。”

“哦,”他扬眉,“可是他走的时候,失魂落魄的。”

陆曈:“……”

她不知道这人口中“失魂落魄”从何而来,纪珣分明很正常。

裴云暎看她一眼,低头替她将外氅扣紧了些,问:“所以,你打算去哪?”

“屋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

天色已经晚了,纵然没有下雪,苏南的冬夜也格外寒冷。

她也觉自己这提议有些过分,下一刻,一只手突然伸来,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又温暖,将她手牵着,陆曈侧首看去,他宛如未觉,只道:“是有点闷,走吧。”

陆曈愣了一愣,他却已牵着她的手往前去了。

院门口有禁卫们职守,见他二人出来,低头行礼,目光又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神色有些异样。

陆曈有些尴尬,想要将手抽出来,他却握得很紧。

她默了一会儿,放弃挣扎,唇角却不易察觉地牵动一下。

灯笼的光洒下一片在地上,积雪被照出一层晶莹暖光,一望过去,四下皎然。鞋踩过地面时,发出“窸窸窣窣”脆响。有冷风吹来,她裹在他宽大的外氅中,感到十分温暖。

陆曈垂下眼眸。

从落梅峰上下山的这几日,裴云暎一直守着她。

似乎被她发病的模样吓到,他一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后来她醒来后,林丹青偷偷与她咬耳朵。

“这殿前司指挥使大人,从前觉得他高高在上谁也不怕,没想到慌起来也挺狼狈。我瞧着,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他倒不至于如那离谱画本子里写的要医官陪葬……”

“……他应该愿意自己陪葬。”

陆曈忍不住朝他看去。

青年走在雪地里,夜色如烟如雾,浸着他英气俊美的眉眼,不见从前凛冽,温柔得像她苏醒后,看见的那一滴眼泪。

那滴温热的、雨珠一样的眼泪。

察觉到她视线,裴云暎低眉看过来,陆曈撇过头,移开目光。

他顿了顿,唇角溢出一丝笑意,语气却是淡淡的:“看路。”

她低头,故意脚下踩过一个小石子,身子歪了一歪,被他牵着手牢牢扶住。

裴云暎“啧”了一声,好笑地望着她:“你故意的?”

“没有。”

他无言,没计较她这故意的使坏,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陆曈没说话。

行至尽头,都快到刑场那处破庙了,如今疠所搬离,破庙门口只有一点孤光。顺着方向看去,是落梅峰的方向,月亮照过雪地,把积雪映出一层荧荧的光亮。

陆曈的脚步停了下来。

梦里的那件草屋似乎还是从前模样,但如今再看去时,却不如从前沉重。仿佛卸下许多。

“陆曈,”身侧传来裴云暎的声音,他道:“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什么事?”

默了须臾,他道:“我在山上看到莫如芸的墓碑,她是何时过世的?”

落梅峰上荒草地里,十七处坟冢触目惊心,她在墓碑上刻上“恩师”二字,可她分明是莫如芸试药的工具。

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陆曈心中一动,抬眼看向身边人。

他垂着眼,眼睛里映着苏南恍惚的夜色,语气很柔和,问题却很尖锐。

“两年前。”陆曈回答。

“所以,你是在她过世后下的山?”

“是。”

他略微点头:“原来如此。”没再问了。

像是刻意避开了这个问题。

风静静吹着,陆曈看着远处,夜色里,落梅峰只有一重重高大虚影,像层驱散不了的阴霾罩在苏南上空。

旧时之物,总被她强行遗忘,然而今夜不同,或许是他垂下的眼神太温柔,又或许是披在肩上的这件大氅格外温暖,她没有受到风雪的寒气,于是释然,于是平静。

“你从前曾问过我,杀柯承兴的时候是否有惧。”陆曈忽然开口。

裴云暎一怔。

那是更早的从前,他已知道她复仇的秘密,随口而出的试探,被她滴水不漏的避开。

“没有。”

迟来许久的答案却令他倏尔皱起眉,裴云暎看向她:“陆曈……”

她抬眼,看向落梅峰渺远的深处。

“其实,我杀的第一个人,不是柯承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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