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满园红芳絮中面色枯黄的女子,有鲜鱼行中布满腥气摊前草屋里温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满嘴之乎者也的长须员外,有一面要给女儿寻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给她一篮李子的泼辣妇人……
他们说说笑笑,从她身边经过,寒暄与故语渐渐凝结成一根又一根细弱微妙的丝线,那些丝线牵绊着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张柔软大网。
原来,不知不觉,她竟已和这么多人有联系了。原来,她已经在这里这样久了。
她忽然生出一丝淡淡不舍。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留下来吧,小十七。”
她悚然一惊。
所有的烟火红尘倏然散去,四处骤然消失,陆曈转身,芸娘站在她眼前。
妇人还是那副娇艳动人模样,披着件金红羽缎斗篷,冰天雪地里,似朵浓艳盛开的红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
落梅峰一片银白,重重山峰遥遥不见尽头,陆曈后退一步。
“留下来吧。”她温柔说着,语气似带蛊惑,朝着陆曈遥遥招了招手。“留在我身边。”
“这世上,人心难测,世情险恶,盛京有什么好呢?”她微笑着,娓娓为她道来,“柯承兴,为了私欲,亲手杀死枕边人。范正廉所图前程,罔顾无辜。你的表叔刘鲲,为了一百两银子,将侄儿送上刑台,太师府权势滔天,为平息生事,将陆家一门尽数灭口。”
她向着陆曈走去。
“你做得很好。”芸娘夸赞:“下手干净利落,一个都没有放过。落梅峰来了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会杀人的好孩子。”
“小十七,你和我,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陆曈浑身一震,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你当然是。”芸娘走到她面前,笑着将她额前碎发别至耳后,女子手指冰凉,比这更冷的是她的话语。
“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大仇已报,了无牵挂。”她爱怜地望着陆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这里,从此解脱?”
她拉起陆曈的手。
“毕竟,你从来没离开过,对吗?”
陆曈茫然一瞬。
她知道芸娘说的没错。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没有。回头没有陆家小院,往前看不到头。她好像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里,不知如何出去。
所以她总是不愿想以后。
“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所以,留下来吧。”
芸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树前的茅草屋走去。
“你已经一无所有。”
陆曈任由她拉着,如幼时第一次上山般,将未来不知如何的命运交与她手,走向那处她无比熟悉的、曾度过多年的隐秘。
爹娘、哥哥、姐姐都已经不在了。
仇人也不在了。
她回不去陆家老宅,回头想想,除了这处落梅峰竟无落脚之处。
旧人皆散,一无所有。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妇人牵着她往前走,却在这时候,闻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气。
香气若有若无,芬芳冷淡,令她灵台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他说:“你真的舍得抛下这一切,对这些人和事没有一丝留恋吗?”
他说:“要学会珍爱自己。”
他说:“陆曈,我更喜欢你。”
像是有什么更深重的东西从脑海渐渐清晰,驱走恐惧与彷徨。
陆曈脚步一顿。
“你说的不对。”她道。
芸娘一怔。
她看向芸娘:“我和你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我是医者。”
“医者?”
芸娘的脸色渐渐变了,讽刺地笑了一声:“你算什么医者?你救得了谁?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
“我救得了。”
她直视着妇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讷、惶然避开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
落梅峰的梅花艳丽多情,从前她总觉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内心一片平静。
“我救过很多人。吴友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云姝、苏南的百姓……我将来还会救更多人。”
陆曈道:“我救得了自己。”
芸娘望着她:“你在贪恋什么,污浊尘世,人心叵测,有何留恋?”
“我的确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陆曈挣开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她遇到过很多好人。
刑场上给她糖果的莽汉县尉、乱坟岗后救回来一路不离不弃的柔弱姑娘、街巷破旧医馆里嘴硬心软的纨绔东家、幼时苏南桥上偶然经过的好心医官……
在苏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
虽然他们看起来并不起眼,不够强大,如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他们善良、坚韧,在市井烟火中赠与她温情,让她看到更强大的生机。
这生机能挽救她。
“我要回去了,”陆曈道:“有人在等我。”
“小十七……”
“我不叫小十七,”陆曈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你从没问过我名字,我姓陆名敏,小名叫曈曈。”
“我是陆家的女儿,仁心医馆的大夫,翰林医官院的医官。”
“我不再是你的药人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着山下跑去。
山风再一次掠过她脸颊,拂过她无数次途经的地方。耳畔传来许多喧嚣的声音,一句句生动分明。
“无论陆大夫想做什么,有才都唯愿陆大夫一切顺利,心愿得偿。”
“来,祝你我成为院使!”
“姑娘,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
“苗副院使告诉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学生,让我在医官院中好好照拂你。”
“让我们来敬这位好师父,感谢她对我们陆大夫悉心教导,为我们西街教出一位女神医——”
“你与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岂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十七姑娘,日后受了伤要及时医治,你是医者,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那些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温暖的、喧嚣的、热热闹闹填满空荡缝隙。
她不再孤单了,那张细密的网柔和罩住了她,一个悲情的故事里,出现了无数偶然出现的人,他们叫着她名字,或温柔或担忧,或喜或悲,他们一同拉住她,将她与尘世牵连。
有朋友、有知己,还有喜欢的人。
她不再是一个人。
陆曈跑得越来越快,白雾随着她奔跑得步伐逐渐散去,她在尽头看到了一扇门,那扇门在黑夜里遥遥亮着一点昏黄的光,乍暗乍明,在雪夜里不肯就息。
她推开门。
……
“有了!有气息了!”
屋子里,陡然发出一声喊声。
常进欣喜若狂地扶着床上人手臂。
那点微弱的、宛如将熄烛火的脉搏那般轻细,但它重新出现了,似骤然降临的奇迹,震惊了屋中每一个人。
林丹青泪如雨下:“陆妹妹——”
他们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她如那盏将要熄灭的烛火,不会再有重燃的一瞬。却在最后一刻,柳暗花明。
陆曈睁开眼睛。
外面很吵,她听到常进的高声吆喝,似乎在同门外的医官说着什么,林丹青的笑声无比激动,纪珣询问她的声音被门外杂乱的脚步声掩盖,听得不太分明。
她看到面前的一个影子。
那个年轻人不同梦中恣意从容,目光相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双眼红得吓人。
她怔了一下,然后轻轻笑起来。
“裴云暎,”陆曈伸手,摸向他的眼睛,“你哭了吗?”
下一刻,他俯身抱住她,她感到对方的身体竟然在发抖,抱着她似乎用尽全部力气。
陆曈任他抱着,没有说话,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掉进她颈窝,烫得灼人。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回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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