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勇笑呵呵道:“我没陆医官想得那么厉害,说实话,也只是为了翠翠。”

他语气诚恳,朝着陆曈拜下身去:“陆医官,我真是心甘情愿的。”

雪下大了。

更多的雪花落在丁勇头上,分不清雪和白发。

四面寂静,只有簌簌雪花落地的轻响。

陆曈望着雪地里的人,许久,垂眸道:“我知道了。”

“太好了!”男人高兴起来,感激地朝她再拜了几拜,仿佛终于长松了口气,又朝纪珣投去感激的一瞥。

“爹——”翠翠在那头叫他,丁勇便与陆曈二人打了个招呼,朝疠所门口走去。陆曈望着他背影半晌,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陆医官。”纪珣追了上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问。

陆曈脚步未停:“纪医官指的是什么?”

“你对尝试新药一事,格外慎重。但先前你在医官院做药的方子,从来大胆,此举与你往日不同。”

陆曈道:“人总是会变的,纪医官先前不是也在规劝我行医需保守。”

“但尝试新药是权宜之计,以你的理智,不应当强烈反对。”

陆曈脚步一停,面对着他。

“纪医官,”她开口:“疫邪再表再里,或再表里分传,说不定会反反复复,此新药中,加入一味厚扁,此物有毒。你我一众同僚,皆未寻出可制厚扁之毒,就算新药能将丁勇身上桃花斑暂且压住,然而一旦复发,厚扁之毒、疫毒同时发作,他根本撑不下去。”

“就算暂且撑下,来来回回,一直用下去,也会身体有损。丁勇过去从未做过药人,用医官们都不知其药效的东西对他,真的妥当吗?”

纪珣语塞。

陆曈很少说这么多话。

从前在医官院时,不奉值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安静地在角落自己翻看医书。

纵然来到苏南,也一副万事冷淡的模样。疠所的病人曾偷偷与林丹青说,常觉陆曈待人冷淡,就连每日衙役们带走新的尸体时,她也只是一脸漠然,仿佛习以为常。

她像片淡薄的落叶,飘在水中,随波逐流。

唯独对此事态度激烈。

落雪无声落在二人身上,茫茫雪地里,二人沉默相对。

远处,又有人行来,在瞧见二人时倏然停下脚步。

段小宴一把抓住裴云暎衣袖:“哥,是纪珣和陆医官!”

裴云暎:“我看到了。”

“怎么神情有些不对,”段小宴察言观色,“好像在吵架,咱们要去浇浇油吗?”

裴云暎不耐:“闭嘴。”

段小宴谨慎闭嘴。

他站在风雪中,不动声色看着远处的人。

更远处,纪珣神色微动,盯着面前人试探开口:“陆医官。”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若你有难言之隐,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他道。

纪珣总觉得不太对。

一个人若举止与寻常不同,必定事出有因,然而他对陆曈了解太少,现在想想,除了知道她曾在西街坐馆外,其余都一无所知。

陆曈一顿,道:“没有。”

“可是……”

“纪医官。”一道声音突然从斜刺插了进来,纪珣转头,就见裴云暎从另一头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裴云暎走到二人身前,看了一眼陆曈后就转过身去,对纪珣淡道:“段侍卫突感不适,正好你在,就请纪医官替段侍卫瞧瞧。”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然“唉哟”一声捂着肚子叫起来:“是的是的,我今日一早起来就头痛不已。”

这浮夸的动作令纪珣不觉皱眉,正想说话,陆曈已对他二人颔首,转身离去。

纪珣还想跟去,裴云暎稍稍侧身,挡在他身前,笑道:“纪医官?”

却是将他拦住了。

眼见陆曈越走越远,纪珣收回目光,看向裴云暎。

对方唇角含笑,眼神却是淡淡的。

僵持片刻,还是段小宴上前,把自己胳膊往纪珣手里一塞:“纪医官,来,先帮我把把脉吧。”

……

陆曈回到了宿处。

新药风波很快过去,接下来的几日,她又重新变得忙碌起来。

丁勇换了新药方,然而药材中那味厚扁始终让她觉得不妥,于是日夜翻看医书,希望从医书中得出一些新的法子。

然而令人惊喜的是,丁勇的疫病竟一日比一日轻了起来。

新药服用的第三日,丁勇手臂上的红斑没再继续变深,第五日,瞧着比前几日还淡了一点,第七日,淡去的红痕已十分明显,到了第九日,桃花斑只剩一点浅浅红色。

翠翠欣喜若狂,抱着丁勇的脖子对众医官表示感谢。

“我爹身上桃花斑淡了好多,我爹快要好了,常医正先前告诉我,等爹好了,要把新药给疠所所有病人吃,蔡县丞也说了,咱们苏南的瘟神快要走了,疫病要结束啦!”

丁勇的好转,所有疠所的病人都很高兴。

新药有用,意味着一切都有了希望,谁也不愿意一觉醒来就成了刑场下的一具死尸,身上手上一日日变深的斑疹总会使人焦虑。

翠翠躲在丁勇的怀里笑得眉眼弯弯,递给陆曈一只新编的蚂蚱。

“我已经和爹学会了编蚂蚱,等春天到了,苏南河边岸上长满青草的时候,就用新鲜青草编,绿蚂蚱还会跳,我都和疠所的叔叔婶婶伯伯婆婆们说好了,待那时我要去庙口摆摊卖蚂蚱,大家都要来捧场!”

她说得清脆,笑声动听,疠所的人都忍不住被她逗笑起来。

丁勇也笑起来,看着围在众人身侧的医官们,轻声道:“多谢各位救命之恩,将来有机会,老丁家一定报答。”

医官们便纷纷称份内之事,又各自散开,接着忙手中未完之事。

陆曈心中也松了口气。

她一直担心新药药效未明,或许对丁勇造成别的伤害,如今看来,一切都在好转。再观察些日子,就可以尝试给疠所其他病人用上此药。

有了起色,病者欣慰,医官们也有了新的动力。蔡方更是干劲十足,琢磨着待新药成功后,多增加几口投放汤药的水井。

到了夜里,宿处无人,陆曈坐在灯下,从医箱中抽出一本文册。

自打林丹青撞见她流鼻血那日,陆曈就对常进说自己近来浅眠,想单独一人入寝,常进便单给她留了一间屋子。

此刻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陆曈把文册摊在桌上。

文册不算厚,已写了半册,就着昏黄灯火,她提笔,仔细在册子上低头添了几笔。

写完后,陆曈搁下笔,拿起手册,往前翻了几页,翻着翻着,渐渐有些出神。

直到“砰——”的一声,门被猛的撞响,陆曈一怔,眼疾手快将文册一把合上,塞进手下木屉中。

“陆妹妹!”

回来的是林丹青,她像是才从外头飞奔而回,落了一头一身的雪花,气喘吁吁开口:“不好了!”

陆曈问:“发生何事?”

“丁勇,丁勇出事了!”

林丹青脸色难看:“白日里还好好的,夜里睡了时,翠翠喊他爹在抽搐,值夜医官去看,丁勇开始吐血。”

“他身上原本的桃花斑……变成了紫色!短短一刻间,已成了紫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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