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染病的人是少了,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出治病的药,疠所的病人还是在不断死去。这样下去,只是拖延时间,他们迟早还是会被埋进庙后那片刑场。”

陆曈沉默。

“原先我自负医术出众,在太医局中眼高于顶,如今只有深入此处,才知我所学一切不过沧海一粟,医道万变,病者难医,眼见病者苦痛而无法襄助,愧为医者。”

陆曈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医官眉眼不复当初孤高傲然,显出几分疲惫。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纪珣这般失落。

“纪医官,”沉默一下,陆曈道:“我们是大夫,不是菩萨,只能尽力挽救性命。疫病难治,并非你的过错,与其自责,不如尽力钻研。”

“我相信,一定会有办法。”

纪珣看向陆曈。

在苏南的日子,她穿梭在疠所里分发药汤,和常进讨论救疫的法子,在夜里做药囊做到半夜。

她总是神色淡然,语气冷漠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该做之事一样没落下,她似乎总有很坚定的信心,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境况如何糟糕,短暂的沉默后,就会立刻去想办法解决接下来的难题,从来不会在无关之事上再做停留。

他从前觉得陆曈很特别,如今,又好像多认识了她一些。

纪珣心头微动。

“我要去疠所送药。”陆曈问,“纪医官要去么?”

纪珣略一思索,点头:“同行吧。”

陆曈便背起医箱,同纪珣一起出门。

才走到门口,纪珣突然想起什么,看了陆曈一眼,道:“我回去拿样东西,你到门口等我。”

陆曈颔首,看他转身进院子,回头推门。

“吱呀——”一声。

宿所的大门被人推开,陆曈正要走出去,倏然脚步一顿。

寒日凛冽,落雪纷纷,门口正有人经过。

裴云暎正带着几个禁卫往疠所的方向走,听见动静,侧首朝这头看来。

他就站在漫天朔风琼粉中,身披墨色大氅,那双漂亮的、漆黑的眸子望过来,眸色意味不明。

陆曈还未开口,忽觉身上一暖,肩上披上件毛茸茸的斗篷,纪珣走到她身边,道:“今日下雪,你穿的太单薄。”

话说完,似乎才瞧见门口其他人,纪珣一顿,敛衽行礼:“裴殿帅。”

裴云暎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下,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没说什么就带着护卫离开了。

纪珣蹙了蹙眉,看向陆曈:“他……”

陆曈低眉:“走吧。”

……

疠所外很是热闹。

今日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至此而雪盛也。”

苏南处南地,冬日除山上,城中很少下雪。上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的大寒。

未料到在这个蝗灾饥荒刚过,瘟疫盛行的冬日,大雪突然而至。

疠所里大门开了一半,里头燃了炭盆,裴云暎的人带来取暖用物,庙门也被重新修缮一番,疠所里头比常进一行人刚来时暖和了许多。

陆曈才到疠所,翠翠朝她跑了过来。

小姑娘今日穿了件崭新的淡粉棉裙,许是这些日子汤药养着,也没再饿肚子,气色瞧上去好了许多。

陆曈问:“这件新衣服哪里来的?”

苏南物资短缺,这样漂亮的小女孩的衣裳不多见。

“小裴大人送的。小裴大人的手下段哥哥给疠所的大家分发新的保暖棉衣,在里头找到一件漂亮裙子,知道我在疠所,特意给我留了。”

翠翠指了指外头。

陆曈回头。

庙宇外,裴云暎正与常进说话,在他身边,几个护卫正搬卸马匹上的物资。

这些日子,裴云暎的到来帮了不少忙。

县衙的药粮被盗,裴云暎捉拿匪寇,去了苏南心腹大患。他从岐水带来的粮食药草也极大缓解了医官院的难题,至少现在,每日往水井投的药物是够的,做避瘟香和药囊的时候,也不会在苦恼药材的缺乏。

“大家都很感激这位小裴大人,”翠翠凑到陆曈耳边低声道:“他每次来疠所都给我们带好东西,而且同人说话时,也不像先前那些盛京来的大官嫌弃我们。”翠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爹同我说,将来我要是找夫婿,就得找小裴大人那样又俊俏、脾性又好、身手又厉害的。”

陆曈忍不住被她逗笑。

“那他今日过来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陆曈问。

“今日大雪呀。”翠翠睁大眼睛,“从前大雪时,都要进补,家家户户都要腌咸肉的。今年苏南瘟疫,不比往年,我听段哥哥说,小裴大人带了肉干,今日叫人给我们煮肉汤喝,权当迎接新年。”

小姑娘说着,吞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丝渴望。

对饿了许久的苏南百姓来说,能喝上一口肉汤,无疑是最幸福的事。

陆曈又看了一眼外头。

裴云暎正与外头人说话,似乎察觉到这头视线,目光往这头看来。

陆曈极快瞥过头去。

他认真做一件事时,总是考虑得很周到。想要讨人欢心,从来都是轻而易举。

“该换药囊了。”纪珣走到她身边提醒。

驱瘟药囊隔几日药效就没了,须得重新换上干净药草。陆曈和纪珣去给病人们换药草的时候医官们走了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常进与裴云暎。

禁卫们将熬煮得沸腾的铁锅搬进疠所,庙宇里立刻热闹起来,诱人香气即刻弥漫屋中,病人们都欢呼起来。

“慢些,人人都有。”常进抬手叫病人们一一排队来领,人人都领到一碗肉汤。

原先冷清的疠所渐渐嘈杂起来,有炭盆、有热汤,原先沉寂如一潭死水,如今有了希望,笑容也不再是罕见之物。

裴云暎要走,被常进留住,常进笑道:“殿帅这些日子也操劳不少,喝完汤再走吧。”

肉汤里肉干不多,却加了很多味驱瘟药材,喝下去,对避瘟也颇有疗效。

裴云暎顿了顿,接过汤碗,坐了回去。

常进又舀了一大勺:“陆医官,你也喝一碗。”

陆曈还未起身,纪珣已走过去,替陆曈端起那碗汤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裴云暎目光落在陆曈身上看了一瞬,又被常进叫走。

拥挤的庙宇里,隔着人群,他在那头,她在这头,明明狭小,却似遥远如天堑。

陆曈看向庙宇外,

门外风雪皑皑,更远处刑场方向,一片银白。

身边传来纪珣的声音。

“老农占田得吉卜,一夜北风雪漫屋,屋压欲折君勿悲,陇头新麦一尺泥……”

他说着说着,神色渐渐沉默下来。

太医局教授医理,医官院遍阅医案,然唯有深入极困之地,才知民生多艰,远在珠楼玉阁之中锦衣玉食的公子,唯有此刻方得医者真谛。

医道无穷,仁德始基。

疠所里热闹得很,病者和医官们正讨论打算将供桌前那尊泥塑菩萨拆走,自打医官们来后,病人们病程延缓了许多,然而加入疠所的人不断增加,本就狭窄的庙宇越发拥挤。若拆了那座泥菩萨,至少能多空出一截空位。

眼下情势渐好,对于活人来说,医官们更有用,这尊泥塑的菩萨,便不那么得人信仰了。

翠翠跑到供桌前,打算比量一下菩萨的大小,她的木床离供桌很近,若拆了这尊神像,父亲与自己的木床也能有个空隙。

她弯腰爬了进去。

四周嘈杂喧闹,陆曈低头喝着手中药汤,就在这一片谈笑里,忽然间,小女孩的声音诧然响起:

“咦,这墙上怎么有一张债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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