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着门站起身来,他擦拭着眼泪回头看向院中众人,他根本无法压制心底的情绪,一字一顿道,“朕,有女儿了,她是朕的长女,她是朕的镇国公主!”

“……”

院中众人听到“镇国公主”四个字,瞬间明白了这个女儿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镇国!

太子才能镇国,可这个刚出生的小公主,在皇帝心里也是他的镇国公主,这足以说明,皇上有多喜欢这个女儿!

众人明白过后,全都跪下来齐齐恭贺——

“恭贺皇上,喜得镇国公主!”

“恭贺皇后娘娘,喜得镇国公主!”

“恭迎镇国公主,降临人世!”

姬无伤有了亲生女儿,此刻又听着大家的恭贺声,他心中激荡起无法言说的欢喜,他转过身砰砰砰拍着门,一声声喊着辛苦给他生了女儿的发妻。

“鸢儿!”

“鸢儿!”

“鸢儿,让我看看你!”

产房里的人七手八脚终于收拾好了狼藉的一片,有人来将门打开。

刚开了一条缝隙,姬无伤就猛地钻进房里,大步朝床榻奔去。

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最最珍爱的鸢儿虚弱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汗水打湿了头发,他无比心疼他的鸢儿方才所受的苦。

可是他的鸢儿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指着枕头旁边的小襁褓说,“你快看啊,快看我们的女儿,她好小,但是,长得好漂亮。”

谭嬷嬷也在旁边笑眯眯地说,“是啊皇上,老奴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婴儿呢,白白嫩嫩的,一点也不像老奴家里那个,生下来时红通通的像个小猴子一样!”

姬无伤听着谭嬷嬷的话,看着景飞鸢那格外欢喜还有一丝丝骄傲的眼神,他心里酸酸涨涨的,眼里涌出热泪。

他弯腰亲了亲鸢儿的眉心,哑声道,“辛苦你了,鸢儿——”

他又看了看襁褓里小小的孩子,见小娃娃果然白皙可爱,像娘亲一样美丽,他瞬间放心了。

他手指轻轻碰了碰小婴儿嫩嫩的脸颊,柔软的触感与他手指头相触碰的一刹那,他这个老父亲的心,忽然就化成了水。

“我的女儿……”

“你生于谷雨,你的小名儿就叫谷雨如何?”

“小谷雨,你是我和鸢儿的闺女,你是我盼了好久好久的闺女……”

“我的……闺女……”

姬无伤看着他的闺女,笑得格外满足,可下一刻,他身子忽然一个趔趄往床头栽倒!

“姬无伤!”

“皇上!”

一片惊吓声中,头晕目眩的姬无伤飞快撑住了床沿,稳住自己即将栽倒的身子。

他眼前飞快旋转,他模糊的视线望着景飞鸢那边,他轻声说,“我没事,我就是太紧张了……太紧张了……”

说完,他就栽倒在床上,晕厥过去。

一片鸡飞狗跳中,刚刚才跑进去的皇帝,被人抬着出来了。

景飞鸢看着她的夫君被抬走,不由无奈地叹气扶额。

她也是见识了。

生孩子的没昏死过去,陪产的人反而晕死过去了,人家做皇帝是想做千古一帝,她们家姬无伤做皇帝是想做千古第一大笑话。

……

姬无伤昏迷了。

可是,姬无伤又仿佛还清醒着,他的灵魂仿佛跨越了时光洪流,看到了一些本不该他看到的东西。

他看到了他令人将湖泊倾泻,露出了淤泥中一大一小两具白骨……

他看到,西山脚下有一大一小两座墓穴,他每逢疯傻之日就会跑到墓穴前,在两座墓穴间来来回回走动,一会儿靠在这个墓碑上,一会儿靠在那个墓碑上,明明墓碑是那样的冰冷,他却好像找到了自己最眷恋的窝,呆在那儿怎么都不肯离开,哪怕半夜刮风下雨他也要抱着墓碑睡觉。

他还看到,他将赵灵杰凌迟处死,抛尸乱葬岗。

他看到,他的女儿骄阳郡主想给他下毒,他反手将毒药灌进骄阳郡主嘴里,直到将死之时才命人搭救。

此后数年,他孤零零住在偌大的王府里,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唯一的信念就是守护江山,顺带护一护那依赖他的小皇帝。

不知多少年后,他守护的小皇帝长大了,可是,他却眼睁睁看着他的小皇帝留下血书拔剑自刎,死在了他眼前。

小皇帝一时疏忽放走的敌国探子手握兵力布防图,举兵大肆入侵。

朝廷派出了将领,值此危急关头,他麾下八大心腹侍卫也奉命出征。

此后数日,他坐在朝堂上,听着噩耗一天一个传来……

“摄政王,张玄将军,战死!”

“摄政王,陈嵩将军,战死!”

“摄政王,卫云将军,战死!”

“……”

他一连等了数日,等来了最后一个噩耗。

曾跟他出生入死的八个兄弟,全都血战而死。

敌国将领还将朝廷其他将军和他八个兄弟的首级全部割下,悬挂在城楼之上。

朝廷已无将领可用,他要率兵亲征。

百官跪下来求他留守京城坐镇朝堂,他抚摸着脸上的面具冷冰冰看着百官。

“国尚存,便还有朝廷,若国破家亡,空守朝廷有何用?”

他不顾百官阻拦,率领士兵出征。

血战多日,将士死伤过半,终于惨胜。

而将敌军赶出边关的最后一战,他身受十六处刀伤,这样的重伤,世上已经没有神医能让他再活下去。

他躺在营帐中等死,等来了那个几十年过去却仍旧还是七岁小孩模样不曾再长高的郑知恩。

郑知恩坐在他床榻边上,红着眼眶望着濒死的他。

郑知恩问他,姬明曜这个皇帝无能,心软失职,害得敌国入侵,将士死伤几十万,八大心腹惨死,如今他自己也濒临死亡,他恨不恨姬明曜。

问完了却又不等他说话,就从怀中掏出了一卷保存得极好的明黄圣旨。

他接过圣旨,一点点展开,圣旨的内容让他红了双眼。

他一手养大的小皇帝,他的曜儿,在临终之时除了留下血书,还留了这道想永远保住他性命的圣旨——

曜儿以鲜血写了这道圣旨,说,不论坐江山的继任者是谁,不论他的皇叔将来犯了何等罪过,他这个已死的皇帝都想以此圣旨换皇叔一命,他皇叔劳苦功高,他皇叔必须安享晚年,谁敢在此圣旨出现之后还要取他皇叔性命,他在九泉之下与列祖列宗死不瞑目!

他捧着圣旨,泪流满面。

他的曜儿……

或许曜儿不是个好皇帝,曜儿对不起家国天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可是,他的曜儿绝对对得起他这个皇叔。

他的曜儿,待他这个叔父,情同生父。

他对曜儿最后的一点责怪和心结,被这一道遗留的圣旨冲散。

濒死的他,只剩下最后一点遗憾。

他看向郑知恩,缓缓吩咐——

“若你还念及这些年在摄政王府里我对你的恩情,待我死后,将我焚烧成灰烬,将我的骨灰让制香人制成九九八十一支线香,你一路游历之时若遇曾有神仙显灵的道观和寺庙,请你进寺将我骨灰制成的线香点燃,供奉神灵——”

郑知恩震惊地望着他。

许久,郑知恩才说,“以尸身制香,供奉神佛两派的神灵佛祖,这是心有大憾之人有遗愿想请求上苍……不知道王爷,你想求什么?求家国无恙?还是……”

他没有立刻回答郑知恩。

他让郑知恩扶着他走出营帐,他遥遥望着京城的方向。

他轻声说。

“我这一生,战功赫赫,死前又将敌军驱逐,还天下太平,我于家国无愧,于江山无愧,于姬家列祖列宗无愧,我只愧于为我而死的桑榆,和葬在西山脚下那对母子……”

“桑榆为我而死,我却没保护好她的小儿子,让她小儿子死在悬崖底下,我也没教育好她的大女儿,让她大女儿心性扭曲自食恶果瘫痪多年而死。”

“而西山脚下那女子,她被我发病之时玷污,她生下了我的孩子,最后母子死于非命,而我直到他们死后多年腐朽成白骨才知道她们的存在……”

“所以,我不求家国无恙,我只求桑榆的两个孩子,只求西山脚下的景氏母子,能摆脱此生厄运,转世拥有一世安宁。”

“我姬无伤此生对不起他们,若我这一生有无上功德,我愿意不入轮回,换她们有个来世。”

他在郑知恩愕然的注视下,断了气。

此后多年,郑知恩履行了对他的承诺,带着用他骨灰制成的线香,求遍了天下所有道观寺庙。

他本来只想着,让郑知恩带着他骨灰制作的九九八十一支线香,求上八十一座道观和寺庙就足够了,谁知道,郑知恩是个吝啬抠门的……

郑知恩每次点燃了他骨灰制作的香放在神龛面前的香炉里燃烧一小会儿,看着青烟上了天,就赶紧掐灭了香火,将没烧完的线香拔出来又揣怀里继续去跑下一个道观……

于是,这个抠门吝啬的侠客,带着他求遍了几百个听闻有神佛显灵的寺庙道观,一生都在为他求神拜佛,为他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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