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笑意一敛,片刻后才道:“哦,知道了,好走不送。”
顾姑娘的反应并没出乎顾琢意料,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陈警官说,霍谦打算把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卖了,换了现金留给你,算是留下一点联系血脉的念想。”
顾兰因:“……”
有那么几秒钟光景,顾兰因肝火喷上头顶,潜伏了十来年的中二癌和公主病不约而同地下了病危通知书,梗着脖子叫唤起来:“谁要他的钱?我自己没有吗?我没有就不能自己挣吗?用得着他在这儿献殷勤穷大方!”
顾琢:“……”
顾教授一言不发,只是隔着后视镜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事实证明,顾兰因就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被顾琢轻飘飘的一眼看来,登时戳破了。
她就跟漏了气似的,声量不由自主地弱了下来,到最后闷闷地含在嘴里,要不是顾琢耳力非凡,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反正……这钱我不要。”
刚好路口红灯亮了,顾兰因拉下手闸,活动了下手腕。顾琢趁机探出手,将她那只右手攥进掌心。
“多大的人了,脾气还这么急躁,说话不先过过脑子,”他淡淡地说,好像那个用指腹刮搔顾兰因虎口的人只是跟他共用一具身体的精分人格,“我倒是有个想法——咱俩这些年没少给你唐伯伯添麻烦,要不是他舍命相救,我当年多半没命活着出来……”
顾兰因心头一紧,用力回握了下他的手。
“……救命之恩,不能不报,要是你也同意,我想把这笔钱留给唐兄,正好他前阵子还说,小嵋打算开个网店,只是没有启动资金,”顾琢说,“有了这笔钱,唐兄也不用天天跟小嵋发脾气了。”
顾掌门金口玉言,何况他俩确实欠了唐老板一个大人情,顾琢把话说到这份上,顾兰因也没了言语,乖乖闭上嘴。
过了春分,白天一日比一日长,等到大片的夜色降临头顶,两人已经吃过晚饭。顾兰因收拾了碗筷,踮着脚蹭到顾琢房门口,探头一瞧,见自家师父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居然想起了练字。
顾掌门文武兼修,一手行楷颇得王右军三昧。顾兰因蹭了蹭鼻子,慢腾腾地挨到桌前,眼巴巴地瞅着自家师父将那篇写了一半的《快雪时晴》临摹完,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她还很小,刚开始学武,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外头疯跑。顾琢为了磨练她的心性,有一阵故意把她拘在书房里,手把手地教她练字。
顾兰因对练字没什么意见,尤其看到顾琢一手清隽飘逸的行书,羡慕的不得了,当时就嚷嚷着要学。
结果被顾掌门一票否决了。
“写字和造屋一样,都得打好基础,哪有还没学会走路,就要先学跑步的道理?”顾琢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你想学行楷,就得先把楷书写好。”
顾兰因固然满心不情愿,但她长大成人后尚且蹦跶不出水花,小时候就更不可能翻出顾掌门的五指山,到最后只能乖乖从楷书练起。
顾琢写完最后一笔,头也不抬地问:“还记得师父当年教你的永字八法吗?”
顾兰因点点头:“一直记得。”
顾琢抬起头,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从书桌前让开,将毛笔递给顾兰因:“写几个字来瞧瞧,看你这些年笔力可有退步。”
顾兰因这些年颠沛流离、辗转各地,其实少有动笔的机会,然而有些东西经过顾琢日复一日的教导,早已内化于心,纵然阔别多年,一旦拿起笔,却能自然而然地形诸于外。
她稍一沉吟,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在纸上落下十二个大字,写完后才回过神,自己都觉得不太对劲,讪讪地抬起头,活像一头不小心打翻花瓶的小猫,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又不知怎么补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顾琢。
顾琢歪头端详片刻:“笔法有些生疏,但骨力中藏,还是能看出卫夫人的意思,不过……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顾兰因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笑得越发谄媚:“师父我错了,我我我,我不是故意写你名字的。”
顾琢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顾兰因偷偷瞄了两眼,确认自家师父没生气,于是打蛇随棍上,靠到他身边讨好地蹭了蹭:“师父,你左手的字写得跟右手一样好,能不能教我?”
顾琢:“你还用教?”
顾兰因理直气壮:“我也要练左手书法。”
顾琢:“……”
顾兰因拈住他衣袖,轻摇了摇:“师父,你还跟以前一样,手把手教我练字好不好?”
顾琢无奈地看着她:“你当自己还是八岁小孩吗?”
顾兰因面不改色,淡定地往他心窝里捅刀:“我不是八岁小孩,只是有八年在外面颠沛流离,吃了上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在深山老林里饿极了恨不能扒树干上的苔藓吃,还得抽空当导游做兼职接翻译,有时候一个礼拜连轴转,觉也没得睡……”
事实证明,这对意剑师徒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手,胜负永远是五五之数。好比这一回,无往而不利的顾掌门只有干脆认输的份,将她一把拉进怀里,握着她执笔的手:“写什么?”
顾兰因想也不想:“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顾琢:“……”
顾兰因顺势靠住他肩头,脸蛋在他衣领上磨蹭了一会儿:“我高二那年发现自己喜欢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跟人说,不知从哪读到这一句,只觉得自己的心事都被说透了,就在日记本上抄了整整一页——师父应该看到了吧1?”
顾琢沉默片刻,和她抵了下额头。
“这句不好,”他说,“师父另教你一首吧。”
他把着顾兰因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历劫归来,两鬓白发生,终究没辜负当年那一树盛开灿烂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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