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琢垂下眼,不知是头疼还是怎的,用力摁了摁太阳穴。
实事求是地说,顾兰因并不是冲动上头就不顾一切的愣头青,好歹在江湖上独自闯荡过多年,该有的城府和理智一样不缺。可惜是人就有软肋,顾兰因那片不能碰的逆鳞就是她师父顾琢,如今柳生清正非但碰了,还试图拿刀子连血带肉撬下半边,顾姑娘没直接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已经是十万分的克制。
单从长相来说,不难看出柳生集海和柳生清正的血缘关系,这两位眉眼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柳生集海的下颌骨要饱满许多,这副相貌放在柳生清正的脸上是歪瓜裂枣,到了他这儿,却平添几分说不出的严谨与震慑力。
然而他看向顾兰因的眼神却是温和的,近乎慈祥:“当年初见,顾掌门自己还是个身量刚长成的少年,一晃多年,令徒都这么大了,意剑一门后继有人,实在是可喜可贺。”
顾琢握住顾兰因手腕,轻轻扯了扯,顾兰因满怀戒备地盯了柳生集海一眼,再怎么不情不愿,还是乖乖退到一旁。
柳生集海比顾琢年长许多,按说前辈站着,顾教授绝没有稳稳坐着的道理。但是今天情况特殊,刚经过一场恶战,他实在站不起身,于是稳如泰山地坐在原地:“今晚多得柳生先生相助,顾琢感激不尽。”
顾兰因用鼻子喷了一声,当着自家师父的面,终究没说什么。
柳生集海叹了一口气,花白的头发微微颤抖,无端有种萧瑟之感:“顾先生言重了……若不是我没教导好后辈子孙,也不会给你平添这么多麻烦,拨乱反正而已,没什么好谢的。”
他看了看顾兰因,微乎其微地勾起嘴角:“倒是羡慕顾先生,收了个好徒弟。”
顾兰因面无表情:“那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
顾琢无奈地加重了语气:“兰因!”
顾兰因哼了一声,半蹲下身,伏着顾琢膝头不吭声了。
顾琢怜爱地摸了摸她的长发,抬头看向东瀛柳生流家主,嘴角笑意还没完全收敛,视线却已凝聚出一线锋芒:“柳生先生此番东渡,只是为了来找柳生清正这个不肖后辈?”
真想拨乱反正,早八百年前就该出山了,何必等到现在?
反正意剑师徒俩是不相信这番说辞的。
柳生集海垂下眼皮,目光越过顾兰因,落在顾琢右手小臂的伤疤上:“这一刀……是挑断手筋了吧?”
顾兰因眼中戾气乍现,然而同一时间,她只觉得顾琢摁在她头顶的手加了几分力道,到了嘴边的肝火便被自家师父强摁了回去。
“是挑断了手筋,”顾琢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这只右手就算废了,后半辈子都不能跟人动手。”
顾兰因拉过他那只残废的右手,小心握进手心里,用嘴唇轻碰了碰。
“可惜了……”柳生集海摇了摇头,“我等了二十年,希望能再和意剑一门一较长短,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顾先生,意剑一门若在你手中一蹶不振,你不觉得惋惜吗?”
顾兰因蓦地扭过头,眼神不善地盯住他。
顾琢拍了拍她肩膀,目光纹丝不动地对上柳生集海。
“二十年前,我侥幸赢了柳生先生半招,自此被‘盛名’压得翻不了身,”他揉了揉发涩的眉心,“年少轻狂时,确实想过凭三尺青锋纵横江湖,非得到这个年纪才能明白,所谓‘盛名’,其实不过是身外拖累。前车之鉴,自然不希望门下弟子步我后尘。”
柳生集海犹有些不甘心:“可你不仅是意剑掌门,更是中原武林不可逾越的一座高山,这些年,中原武林人才凋敝、江河日下,如今连你都拿不起剑,南武林盟莫非是要一蹶不振?”
顾琢浓密的睫毛微微闪烁,在他眼皮下收敛成一道浓墨重彩的弧度,尾端本该缱绻多情、迤逦入鬓,可当他正眼看来时,那弧线就似被人硬生生从中截断,干净利落,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东海市总共八个城区,千百条大道,随便怎么走都是平坦开阔,一眼望到尽头,”顾琢淡淡地,“柳生先生,现在早不是几百年前的江湖,眼前明明有康庄大道,咱们何必非强着后辈往独木桥上拐?”
柳生集海倏地一震,骨节狰狞的手捏紧了。
顾琢在医院里住了一天,确认没有大碍,第二天傍晚终于被医生放行。顾兰因跑上跑下办完了一溜手续,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等在医院门口的两尊门神。
顾兰因:“……”
这小子怎么就阴魂不散啊?
然而眼下是非常时期,陈警官主动要求送他们回去,顾兰因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她人在车里,满心满念都是顾琢方才那番话,以及他手臂和肩背上的伤疤——要是她没看错,其中大部分是烧伤,还有些……却像是被人刑讯过的痕迹。
那些疤痕就跟插了翅膀似的,在她眼前飞来飞去,搅得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直到回了家,顾琢随手带上屋门,顾兰因才如梦初醒。
顾教授两条胳膊上都有伤,自然没法做饭,幸而冰箱里还有存货。顾兰因安顿好顾琢,自己系上围裙,去厨房里炒了两个菜,又将花旗参和老鸡放进紫砂锅里小火慢炖。
这姑娘什么也没说,官司却都写在脸上,存心借折腾自家厨房分散注意力。顾琢坐了一会儿,忽然一声不吭地走过来,抬手一带,将顾兰因圈进怀里。
顾姑娘手里拿了个鸡蛋,正准备打进烧热的油锅,被他突如其来地横插一杠,手上失了力道,倒霉催的鸡蛋扛不住意剑传人的指力,直接五马分尸。
蛋壳和蛋液齐飞,整个灶台被糊成一张黄白相间的大花脸。
顾兰因的脑回路差点烧过载,百忙中下意识地关了火,就听身后添乱的那位凑在她耳根边上轻声说:“想问什么就问吧,师父还会瞒着你不成?”
顾兰因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下,几分钟前还百爪挠心,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此起彼伏,恨不能立马跟顾琢掰扯个清楚。眼下却像是有谁在她脑子里放了把火,将这些问题烧得片甲不留,只余一把狼藉的灰。
“我身上的伤……有些是当年在金茂湾火场里留下的,有些是柳生清正弄的,”顾琢淡淡地说,“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顾兰因在自己烧成灰的脑袋里扒拉半天,总算挑出一具囫囵“尸首”:“……疼吗?”
顾琢愣了下。
“小嵋说,唐伯伯把你救回来时,你浑身都是伤,一边走一边滴血汤,”顾兰因低头捡起抹布,像是遮掩什么似的,快手快脚地收拾好灶台,“那么多伤……一定很疼吧?”
顾琢笑了笑,下巴尖抵住她的头顶心。
“其实也还好,”他说,“从小练武,谁没伤筋动骨过?我伤惯了。”
顾兰因闭了闭眼,突然转过身,狠狠吻上他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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