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承诲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震,茶水险些洒出来,然而他的话音十分克制,没留神几乎听不出异样:“还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情况还算稳定,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他就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被这句话猝然惊动,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抽身而出:“听师妹说,师父当年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太好,现在感觉如何?咳得还厉害吗?”

顾琢扶了把镜片,淡淡笑了笑:“还好,你师妹照料的很精心,已经不怎么咳了,难为你还惦记着。”

明承诲把玩着小小的紫砂茶杯,从左手倒腾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来回折腾了好几趟,终于一咬牙:“我,昨天见了陈警官……”

顾琢叹了口气,心说:果然,还是来了。

就听明承诲紧接着道:“陈警官给我看了那份亲子鉴定报告,鉴定结果……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对明家父子间的亲子关系,就像一枚不定时炸弹,深深埋藏在血脉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轰”一下,炸得粉身碎骨。

明承诲微垂眼帘,笔直地盯着手里的茶杯,然而仔细追究,他的视线并没有对准焦距,仿佛一个在大雾里迷路的人,因为看不清来路与去程,因此格外茫然彷徨。

顾琢往他茶杯里续了点热水:“我听陈警官说了,你还好吗?”

明承诲没说话,嘴唇抿得死紧,从顾琢的角度看,他两腮绷成刀削斧凿般的弧度,连皮囊带血肉不足三分厚,紧紧扒附在突兀的颧骨上。

“这算什么?”明总裁默不作声地想,“命运的玩笑……还是嘲弄?”

他以为自己是琼恩雪诺,顶着嘲弄与谩骂,照旧披着黑色的战袍,在凛冬将至的暴雪中杀出一条血路。谁曾想命运偷换了他的剧本,翻到最后一页才知道,他原来是拉姆斯·波顿,所有的翻云覆雨、杀伐决断,不过是小丑在戏台上的卖弄。

拙劣又禁不住推敲,时机一到,自然有人揭开他的画皮,再踩上一万只脚。

顾琢把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捏了捏,发现精致的西装外套下,皮肉已经被熬得只剩薄薄一层,近乎形销骨立。

明承诲不是顾兰因,没有在顾琢膝下长大,即便以顾教授“亦父亦师”的身份,很多话也不方便开口。他沉吟许久,小心翼翼地绕开雷区,拐着弯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明承诲摇摇头,肩膀突然垮了下来,在这辈子唯一承认的亲人面前,终于卸下了伪装,露出几分惶然的不知所措。

顾琢拍了拍他肩头,尝试着想象明承诲此刻的感受,却发现毫无头绪——意剑掌门毕竟心志坚忍,哪怕当初困在火场中,四面危机、步履艰难,他也从未茫然恐惧过。

因为清楚知道脚下的路通往何方,所以他不惧艰险,也能抵挡所有的痛苦。

可如果一个人的来龙和去脉都成了云遮雾绕的“历史遗留问题”,他还要怎么往前看?

顾教授虽然育人无数,对付过无数熊孩子,但眼前这个副本难度太高,把他教过的所有学生捏一块,也抵不过这位一半的难度系数。

他索性什么都不说,安静地坐在一旁,任由明承诲把他当成树洞,将憋在心里多少年、无人倾诉也无处倾诉的话一点点倒出来——

“我从小就知道我不是明睿东的亲生子……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恨不能把我摁进马桶里溺死,我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每一晚睡下,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长大以后,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没有血缘关系,就不用回馈额外的感情,很多事也就没了掣肘,不用束手束脚。”

“陈警官给我看亲子鉴定报告时,让我别老想着以前的事,要往前看,我知道,他是怕我受不了……”

“但我后来仔细想了下,就算早知道,我多半也会这么做,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冷血、算计、薄情寡义,心里有一杆分明的秤,凡事都得掂量清楚利弊得失,缺乏同情心和同理心,所谓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都只是电视剧里的戏码,因为引不起共情,所以也不觉得触动……”

顾琢突然打断他:“这么做,你会觉得好受点?”

明承诲茫然地看着他。

“贬低自己,看轻自己,把自己损得一文不值,甚至去和冷血禽兽厮混在一起,这样你就觉得好过了?”顾琢平静地看着他,“要是自欺其人能让你没那么亏心,你大可以披着禽兽的外皮过一辈子,反正你现在大权在握,警方抓不住你的把柄,明睿东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他语气虽然平静,却字字诛心,明承诲活像被掏了心肝,狠狠抽了口凉气。

他怕冷似的微微颤抖起来,牙关咬得死紧,忍了又忍,总算把一声到了嘴边的呜咽憋回去,眼眶却难以自抑地红了。

顾琢大约有点吃软不吃硬,看到他这副模样,声气不由缓了下。沉默片刻,他低声道:“兰因小时候,经常做噩梦,一做噩梦就躲到我的衣柜里……”

明承诲红着一双兔子眼,惴惴地看着他。

“但是人不能在衣柜里躲一辈子,这个道理,兰因八岁就明白了,”顾琢淡淡地说,“她已经走出来了,你还要接着躲进去吗?”

明承诲怔了片刻,忽然将脸埋进手心,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肩膀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瑟缩。

顾琢叹了口气,犹豫半晌,终于还是用掌心按住他头顶,就像小时候那样,轻柔地摁了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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