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谦看起来有点紧张——他毕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眼皮上堆满了褶皱,崇山峻岭似的压在他眼珠上,压得他老眼昏花,看什么都得眯起眼。
可是那一刻,他眼睛里分明亮起一簇光,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线,却让他苍老的面孔焕发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霍谦舔了下干瘪的嘴角,喃喃道:“婷、婷婷……”
顾兰因就跟被针扎了似的,截口打断他:“我姓顾。”
老人眼里的光仿佛遭遇台风过境,猛地颤缩了下,逐渐黯淡下去。
顾兰因实在不想见到他,哪怕顾琢就在身边,依然觉得每耽搁一秒都是煎熬。她本着“速战速决”的想法,将视线集中在桌角的花插上,语速飞快地说:“我信得过陈警官的人品,也相信那份报告的真实性——《婚姻法》里规定有‘隔代扶养’义务,以后霍盟主有什么不方便的,大可知会我一声,能帮的我尽量帮,平时没什么事,也就不必互相碍眼了……”
要是将顾姑娘这段话掐头去尾、领会精神,大致相当于“我欠你生养之恩,该尽的赡养义务绝不含糊,日后给你养老送终,就当全了恩情与义务,但我对你没有任何情份,你欠我师父的债我也记在心里,所以没事你别来碍我眼,有多远滚多远”。
陈聿眉头一皱,似乎想说什么,视线扫过面无表情的顾兰因,又硬生生地按捺住。
霍谦的脸色灰败到极点,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这个周末,是南武林盟大会……”
顾兰因目光一震,连带顾琢也看了过来。
霍谦颤巍巍地说:“欠你们的……我会给出交待的。”
他并非十恶不赦之辈,活了八十多年,统共做了这么一桩违心事,这些年怕是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但是对受害者来说,他们不在乎他做过多少噩梦,也不关心他有多少难言之隐。
每个人立身于世,只占据方寸大的地方,头顶井盖大的天,一旦天塌地陷,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们的后半生已经撕裂了,一点无济于事的忏悔……顶个屁用?
从东大回家的一路上,顾兰因都异乎寻常的沉默。顾琢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手掌一张,将她垂在身侧的手囫囵个卷进去。
顾兰因的手不大,手指修长,看上去不堪一捏。只有真正上手,才知道那五根手指硬的要命,仿佛里头包裹的不是皮肉骨骼,而是五根硬邦邦的铁棍。
顾琢扣紧她的手指,轻声唤道:“小因?”
顾兰因循声抬头,眼睛里的血气还没完全散去:“怎么了?”
顾琢语气越发轻柔:“想什么呢?跟师父说说。”
顾兰因顺势挽住他胳膊,脑袋挨上他肩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顾琢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想起来了?”
顾兰因沉默片刻:“只有一点。”
确实只有一点,毕竟年月久远,光阴如潮,一浪浪卷过,剩下的就只有一点稀薄的影子:在顾兰因很小的时候,她不愿意出门,也不喜欢和附近的小朋友一块玩,因为身上的衣服总是灰里土气,还打了补丁,经常被人嘲笑。
那个从“血缘”和“法律”上来说算是她父亲的男人没有正经营生,只会和狐朋狗友厮混,一天到晚不着家。母亲患有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成天以泪洗面,没精力也没心思管她穿了什么。
有一回,隔壁家的婶婶看她可怜,把自己女儿穿小的几件衣服送了来,其中有一件碎花连衣裙,小姑娘看了很喜欢,当时就吵着要上身。
结果没多久,他们一家人去祖父家吃饭,老爷子正经古板了一辈子,抱着“君子固穷”那套不撒手,见她穿得花哨,当时就有点不高兴。再一问,裙子是别人送的,老爷子的脸登时拉了下来,从“贫者不受嗟来之食”到“无功不受禄”,絮絮叨叨数落了一大篇。
这也罢了,等回到家,那常年不着家的男人发了好大一通火,直接从小姑娘身上扒下裙子,徒手扯得稀烂,一边撕扯一边破口大骂:“下贱的赔钱货,脸都被你丢光了!上学……上什么学!以后滚去当乞丐吧!”
他还骂了些什么,顾兰因已经记不分明,但是童年的阴影无时无刻不追逐着她,甚至在不经意间左右了她的举动——比如那天之后,她再没穿过碎花裙,连顾琢买给她的儿童节礼物都被压在衣柜底下落灰。
她其实没表现出太明显的异样,顾琢却敏感地发觉她情绪不高,随后一路上都没再说过话。
顾兰因从小脾气就倔,半夜里做噩梦吓得睡不着家,她宁肯躲进衣柜、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掉眼泪,也绝不嚎啕一声。
撕裂的血肉即便愈合,终究会落下疤痕,如果她不愿意亮给别人看,就算是顾琢也不好强行掰开她的手。
那不是帮她,是把她的伤口又撕裂一遍。
一回到家,顾兰因就猫进房间,把今天剩下的复习任务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还有俩礼拜就要考试,这阵子她明显加强了备考强度,房里的灯每晚都要亮到后半夜。
顾琢看了一眼她紧闭的房门,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过了许久,厨房里飘出白汽,勾人口水的香味中,顾琢走到房间门口,轻敲了敲门板:“小因,出来吃点东西吧。”
他站在门口耐心等了一会儿,里面依然悄无声息,于是径自拧开门,就见顾兰因果然戴着耳机,正埋头将美剧里的对话一句一句听写下来。
直到顾琢走到跟前,曲指在书桌上轻敲了敲,顾兰因才如梦初醒,赶紧摘下耳机:“怎么了师父?”
顾琢不经意间一瞥,只见她笔记本上刚写下的一句话是“There’s only memories that mean something and memories that don’t”。
有那么一瞬间,顾掌门万千思绪都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牵扯起来,在他单薄的胸口里翻江倒海,费了好大力气才强压下去:“我做了甜汤,你中午没吃饭,随便吃一点吧。”
顾兰因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顾琢做都做了,她不忍心自家师父辛苦白费,只得乖乖跟在后头。一进客厅,无孔不入的香气已经如胶似漆地腻歪过来,她接过顾琢递来的小碗,一声不吭地小口抿着。
她什么也没说,脸上的神色也还算平静,顾琢却分明从她低垂的眉眼间捕捉到一丝隐藏极深的怨愤。
并不十分激烈,却如影随形的纠缠在骨子里,就如一把不怎么锋利的小刀,持久而连绵不断地刮着骨头,让她备受折磨,又不知该怎么解脱,只能逆来顺受地忍耐下去。
顾琢微微叹了口气,忽然伸出手,温柔捧起她的脸。
顾兰因抬起头,诧异地看向他。
顾琢的语气比手上的力道还温柔:“不高兴就别忍着了,这里只有师父在,不用勉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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