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纸里包不住火,这个秘密他藏了小二十年,终于还是被人翻了出来。
顾兰因对上顾琢的视线,有那么一时片刻,从这男人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从没见过的神色。
恐惧。
“他在害怕吗?”顾兰因匪夷所思地想,“他害怕什么?我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就像是被什么扎了,心里酸软的说不出话——一瞬间,甭管霍谦还是她糟心的身世都被踹到九霄云外,那把焦躁的无名火也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
其实顾掌门的担心不算无的放矢,他确实隐瞒了顾兰因的身世将近二十年,这要搁一部狗血伦理剧里,女主角大概早就化身咆哮帝,扯着男主衣领歇斯底里: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然而顾兰因不是没脑子的白莲花女主,顾琢也不是狗血偶像剧男主——那是她的恩人、她的老师、她这辈子最爱的人,孰轻孰重、孰远孰近,顾姑娘心里那杆秤从来清楚分明。
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索性直接上手,一条胳膊越过大半个餐桌,抚住顾琢的脸。
顾掌门顿时愣住了。
他终究不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仅眼角眉梢有了细碎的纹路,凑近了仔细打量,鬓角也掺杂了一丝白发。
顾兰因俯下身,在他嘴角轻轻碰了下:“师父,你不想送我回去,是不是因为……你舍不得?”
顾琢心口差点停跳一拍,好半天才低低“嗯”了一声。
其实陈聿的策略大体没差,对于顾兰因来说,顾琢就算不是她的“全世界”,至少也是“半边天”,哪怕四周风雨如晦,只要头顶晴空万里,她就能滋长出一片灿烂的春光。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这些年习惯了摸爬滚打,久而久之,长出一身铜筋铁骨,铠甲似地披在身上,除了顾琢,没什么能让她动容改色。
总之,这姑娘没怎么费劲就接受了“她和霍谦有血缘关系”这个纠结的命题,诸如影视剧中彻夜难眠百转千回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的套路……统统跳过了。
不过,也仅止于“接受事实”。
直到两人吃完饭,顾兰因收拾干净碗筷,完成了今天的复习任务,她才重新溜进顾琢房间,死皮赖脸地腻在顾琢床上。
“其实我今天下午也去见了周教授,”她思量许久,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周教授说,其实学校那边已经联系好了,只要您回复一句,开学就能办手续报到,他希望您能再认真考虑一下。”
顾琢笔尖一顿,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顾兰因翻过一页笔译资料,注意力却完全没落在书本上,余光只是绕着顾琢打转:“周教授说,您的才华不该被埋没……我觉得他说的没错。”
顾琢晦暗难明地看着她:“……你也希望我回东大?”
顾兰因两条胳膊交叠在一起,把下巴垫在手肘上,脚丫子高高翘起,一踮一踮的:“其实,不光我们……师父自己也是留恋东大的吧?”
柔和的床头灯当头打落,这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迎着视线看来时,显得格外清冽纯净,再深的心思也在这样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顾琢忽然说不出话来。
“我确实希望师父回东大,”顾兰因静静地说,“那是师父的母校,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跟师父一样舍不得。”
她六岁以前的事已经记不清了,六岁以后跟着顾琢在东大校园里进进出出,做个简单的等量代换,东大就是她的家。
有谁舍得长久离开家呢?
顾琢眉心微乎其微地波动了下,既是被她说中了心事,也由此联想起某些无法回避的顾虑。
顾兰因和他生活了十多年,有些话不用明说,一个眼神就能意会。她把手指一根一根扣在掌心里,关节捏得喀拉作响,惟其如此,才能维系住脸上的表情不露出破绽。
其实在刚知道自己身世之际,顾兰因确实想过拖着顾琢搬离东海市,离这些糟心事远远的。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逃避。
如果说,这八年的“生离死别”有什么好处,那就是失去了“庇护所”,当初躲在衣柜里的小女孩只能咬着牙爬出来,自己面对来势汹汹的风刀霜剑。
顾兰因太清楚自己的软弱有多根深蒂固,只能逼着自己面对那些不好的、难以接受的风险与困难,一脚凉水一脚泥,终于步履维艰地走到今天。
她既然打定主意要照顾顾琢,就算揠苗助长,也要揪着自己的脊梁骨,把那株小树苗拉长拉高,伸出树冠为顾琢遮风挡雨。
而“遇事不逃避”“担自己该担的责任”,这是“成年人”最起码的门槛。
顾兰因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翻过一页单词:“这么多年,当初的小女孩也该长大了,师父,不管在哪我都能照顾好你,你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她说得隐晦含蓄,个中隐而未发的意思,却被顾琢一字不落地接收到了。
有那么一时片刻,顾掌门眼眶微微发热,他只得摘下镜片,揉了揉眉心,顺带将涌到眼角的酸涩强行摁回。
倘若顾兰因是八年前说出这番话,顾琢多半会付诸一笑,浑不当一回事。可时至今日,顾琢非但没觉得好笑,反而一字一句地走了心。
“真是长大了,”他感慨万千地想,“我当年一只手就能抱动的小女孩,现在居然说要照顾我了。”
他不由放下书卷,仔细打量起顾兰因:可能是刚冲完澡,他的小姑娘裹在柔软的珊瑚绒睡裙里,没型没款地摊倒在枕上,一把长发铺满了床单。睡裙裙摆翻折过来,露出两条细长的小腿,柔和的灯光下,皮肤泛着牛奶一样的光泽,白皙的近乎耀眼。
顾琢只是原地踌躇了一下,就推开那些乏味的文字,起身走到床边,用两根手指端起顾兰因的下巴。
顾兰因被迫仰起头,眼睛里盛着一汪盈盈的水光:“师父?”
顾琢俯下身,这一回,不是浅尝辄止的蜻蜓点水,他直击要害地吻住了顾兰因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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