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回去是给你闺女你妹子办户口的,我出着功出着力,你们连二百块钱也不肯出,连车票也只给我买一张回来的,我凭什么给她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想玩儿我啊?!”六月知道,佟仁说的是六月的姥姥和大舅。六月恨死佟仁了,那个年代,别说二百块钱,就是二十块钱,六月的姥姥也是拿不出来的。且不说六月的姥姥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就靠那几亩自留地来“刨田找食儿”,单说她姥姥在二十九岁时,她的姥爷就牺牲在锦州的战场上了,那一年六月的大舅六岁,她妈四岁,她姨一岁,此后六月的姥姥没有再嫁,而是一个人将他们养大成人,帮他们成家立业,试想,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她姥姥怎么可能有钱?况且,她姥姥她大舅她们还有自己的一家八口,她们也只靠着农村的那几亩薄地生活,日子过的也不富裕,佟仁怎么有脸说得出口!那一次,就因为高秀枝的娘家没有拿出二百元钱,她就这样与唾手可得的城市户口失之交臂了。直到又过了十九年,佟仁他们单位再一次为职工排忧解难,又申请了七个名额,在三月的坚持和努力下(佟仁依旧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高秀枝才圆了她一生的梦想,才买了社保有了退休金,才挺直了腰杆昂起了头。有了底气和保障的高秀枝在家的地位却依旧没有改变,时不时,佟仁骂完她,又会添上一句:“#你个妈的,你还不是靠我?没有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变成城市户口,你个乡巴佬。”可高秀枝愿意忍,愿意事事让着他,时时惦记着他,六月能怎么样,她只能又气又恨又没办法。
“你这还不叫受气,那什么样才算受气啊?他给不给你钱咱们先不说,这么多年了,他话也不和你说一句,正眼也不看你一下,发烧感冒连杯水都不帮你端,你家来了亲戚他连门都不让进,他买的好吃的也从来不和你分享,这辈子连冰棍都没给你买过一根儿,上来脾气说吼就吼,想骂就骂,就这,你还觉得不受气?”六月简直哭笑不得了,她忽然发现,她其实并不了解高秀枝。“你和他过了五十四年了,你付出的辛苦和心血只会比他多,一点也不比他少,你有什么气短的?是,你一辈子没有正式的工作,可你也没闲着,打工,卖东西,干零活,挣得也不比他少,你怎么会觉得矮他三分呢?再说了,他的房子肯定有你的一半啊,这是法律规定的,走到哪都是不能改变的,你怎么说是白住呢?真想不通你。”六月说。六月说着,突然就想到了某位名人说过的话:“一个人做奴隶虽然不幸,也不可怕,因为他知道挣扎,还有挣脱的希望;可若是他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和陶醉,那就是真正的奴隶了。”六月不得不佩服这位伟人,伟人就是伟人,说的针针见血。
“那,不如我的还多着呢,我至少没受气。”高秀枝想了一下,又可怜巴巴的说道。
“呵呵,可也是。”六月竟然无言以对了。她们俩说这话时离佟仁正月初三对她们动刀才过了三个月,高秀枝就又要原谅他了。六月苦笑着:“这么说你已经不生他的气了?”他,指佟仁,六月她们娘几个,说起佟仁来,几十年来都是以“他”相称,她们不叫他爸爸很多年了。
“气,生过去就得了,日子还得过,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啊,不生气了,生气只能气自己,我要好好的保重好身体,多活几年比啥都强。”
“呵呵,也对。”六月说。六月想高秀枝说的倒也不错,她倒是很会宽慰自己。也是,如果不这样的话,这五十年来,佟仁给她受得气加起来能绕中国跑二十圈,搁一般人早就气死了,但高秀枝却无病无灾身体健康,这不是心态好又是什么?六月又有点佩服起高秀枝来,她看着高秀枝,转年就八十岁的人了,头发虽已灰白,脸庞却很红润紧致,精神充满了昂扬,声音比六月的还高亢响亮。她这辈子好强倔强,传统又顽固,她谁的话也不听,不愿意听,也不想听,一句都听不进去,她也谁都不信,别想有人轻易的说服她改变她——除非那个人让她敬佩的五体投地,否则,她只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去做,我行我素,不计后果,撞破了南墙也不回头,她也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只要她自己满意了舒坦了就行。有时候倔强的高秀枝气的六月她们姐仨半个月都不想理她,不过没关系,她同样也不理她们,这几点,她和佟仁竟然极其的一致,一动一静,一个明目张胆,一个暗度陈仓,她的父母,天下绝配。
高秀枝又一次的原谅了佟仁,但六月却不想,她心里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不原谅他,所以十个月来,六月回过滨海九次,她没有去看佟仁,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连他过生日也没打,往年佟仁过生日,六月都会给他两千块钱——这两年六月看他们年岁大了,给的钱也水涨船高了,今年没给。同样,佟仁也没有给六月打过一个电话,佟仁对她们,比她们对佟仁要远远的无情和狠毒,也是,他这样做已经几十年了,不足为怪,佟仁可以做到和任何人恩断义绝,尤其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所以听到佟仁住院的消息,六月一点儿也没有悲伤,相反的,她心里还暗暗的升起了一丝高兴,这么多年的愤恨和忍耐,终于要盼到结果了。说实话,六月从十七岁起就盼着佟仁死去,一直盼了这么多年,从最初的强烈,到渐渐的弱化,又到现在的更加强烈,她矛盾着,迟疑着,希望着,现在,佟仁终于躺在了医院里,虽然迟,但终究还是盼来了。
不怪六月狠心,潜移默化间,佟仁的恶劣也深刻的影响着她们,她们的心也跟着变的越来越硬,对佟仁,乃至于对高秀枝,她们都憎恨,厌烦;长久的煎熬,再多的善良也融化了,漫长的折磨,再柔软的人性也疲惫了,麻木了。
六月拿出了日记本,她想写点什么,六月有写日记的习惯,从中学开始,六月就会把她的生活记录下来,那些点点滴滴枝枝杈杈就是她生活的写照,不歪曲不夸大,实事求是。六月喜欢写日记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可以在日记中开辟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个崭新的世界里,六月天马驰骋,无拘无束,不受亲情的困扰,不受现实的牵绊,她可以任意的纵横,按照自己的理想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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