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二十八岁时,我姥爷跟随着路过我们城里的解放军去了锦州,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年,我大舅高秀山六岁,我妈高秀枝四岁,我姨高秀叶一周岁。我姥姥三十二岁时,部队捎来一封信,信上说我姥爷已经牺牲在战场上了。我妈说,我姥姥看完信后,哭的死去活来,我妈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我姥姥哭。
我姥姥四十三岁时,我大妗子进了我们家的门,后来我妈和我姨也相继结婚生子,此后的十五年间,我姥姥共有了十一个孙子孙女和外孙子外孙女,期间我的大表哥八岁时在井边玩耍,不慎落井身亡,我姥姥哭的嗓子都哑了,我妈说那是我姥姥第二次哭。
我姥姥第三次哭是在她五十六岁那一年,我的姨夫因为井下瓦斯爆炸离开了人世,他给我姨留下了一对三岁的双棒儿,那一年我姨二十九岁,我姨此后没有再嫁,那一年,我看到了我的姥姥泪流如河。隔年,我和我姥姥去了趟朝阳,我姥姥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在九十岁驾鹤西去了,我姥姥又哭了一次,此后,我妈说在她的记忆里,我姥姥再不曾流过眼泪。
我姥姥个子不高,脚很小,就像两只我叠的尖尖的纸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就是这样一双小脚,风里雨里永不停歇的奔忙于生产队,自留地,自己家,我家和我姨家,奔走于我故乡的高坡低壑,把她今生仅有的两样财富——力气和爱都一丝不留的全部的给予了儿女和孙子辈们。我们姐仨在离开家乡以前,十岁的我,五岁的二月和三岁的三月,也是被我姥姥的爱层层包围着。我刚满两岁时,我的父亲佟仁便到千里之外的地方上班去了,他两三年或更久才回来一次,我妈带着我们姐仨又种地又捡煤又租房子的在铁营子呆了十年才离开,这十年里,我们的艰苦是可想而知,但因为有了我姥姥的爱,那段时光是我最幸福最快乐的记忆,因为我和我喜爱的人们在一起。若干年后,我和我的姐妹们说起这一切时,她们也都感同身受,那就是从小到大的每一天里,都有我姥姥的忙碌和身影,有世间最寻常却又最珍贵的陪伴,我们的姥姥(奶奶)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时间差不多又过了十年,我姥姥六十六了,我们本以为她该不用再操任何心了,可就在这一年,我妈高秀枝和我爸佟仁拉开了她们的离婚大战。其实我九岁的时候,她们俩就闹过离婚,但没有离成,我十五岁时他们又开始了,但这次和上回不同,佟仁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他决绝的撇下了我们,虽然他没有拿到离婚证,但不妨碍他给别人当爹去了。我妈和我爸的这场战争持续了二十几年,直到佟仁过了七十岁才逐渐消停下来,这二十几年里,佟仁不曾去过我姥姥家一次,不曾看过我姥姥一回,他完全忘记了我姥姥当初对他是多么好,他也不在乎我姥姥对他的惦念和期盼。那些年里,每每我们回老家看望我姥姥时,我姥姥看着身边没有佟仁的我们,眼里的疼都要溢出来了。尽管在佟仁回老家的时候,我姥姥无数次打发我大舅我姐姐去我五大爷家我八叔家请佟仁,请他回铁营子坐坐,可佟仁都没有再露过面,他把狠毒和绝情做到了极致,他是我此生最最痛恨的人,没有之一。
谁知,没过了几年,我大舅高秀山也步入了佟仁的后尘,和佟仁前后上演了一模一样的狗血剧情,这一对儿既是妹夫和大舅哥又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俩,做起事来风格竟然极其的一致——是的,我大舅和我爸在他们二十岁出头时,在我姥姥家的院子里,对着月亮结拜为异姓兄弟,发誓今生今世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可笑的是佟仁没过几年就忘了此前的誓言,又没过今年就恩将仇报了。先不说佟仁是怎样丧失了良心,单说我大舅,那个曾经老实温和,善良厚道的以至于人见人夸的正人君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生活的好转,也越来越不着调了,使我有七八年都不能相信,怎么手里有了两个闲钱的他,也变的那么陌生丑陋和顽固。我大舅变坏的几年后,我大妗子因他不知悔改也离开了铁营子的家,那以后,我姥姥家那大的能跑马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都怪我啊,都怪我。” 八十岁的我姥姥一次又一次自责的对我们说。
“怎么能怪你呢?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看着我姥姥那无助的忧虑的眼神,我又气又恨,我越来越不喜欢我妈和我大舅了,贫苦的日子里,我姥姥给了他们全部的守候和关爱,可宽裕的生活里,他们带给我姥姥的除了烦恼就是担忧,除了自私就是无情,同样,他们也带给了我们这些孩子极大的伤害。
“怪我,都怪我。”我姥姥又说:“你妈和你爸,这都十几年了还在闹,劝了也不听;现在你大舅也变成了这个样子,家也不像个家,爹妈也不像个爹妈,怎么说都没用;你姨更是孤独了一辈子,唉,都怪我,是我没有教育好他们,我一想起来,心就疼的厉害。”
我和我大舅我妈我姨坐在我姥姥家的大炕上,我姥姥家的房子翻新了,高大,气派,亮堂,像楼房一样,有四间卧室,两个厨房,有厅有储物间,还有大院子,前院种花后院种菜,院墙边长着枣树和桃树,院子外有山丘有河流,院子里夏天美丽,冬日静谧,可偌大的地方只有我姥姥。我的姐姐们都嫁出去了,忙于自己的生活;我妈在三百公里以外的滨海,那时的交通很慢很曲折,她每年回来一次,一次也就待上一个礼拜;我姨退休后又开了间小吃店,边带孙子边挣些钱,也是为了生活辛苦忙碌着,她来看我姥姥的次数也比以前少了;我更是六七年才回来一次,回来也就待个三天两宿;我大舅也是三天两头的不着家,我们大家都很忙,只有我姥姥“闲”了下来。有时候我在想,那些个日出月落,我姥姥的那一双小脚,是怎样在院子里寂寞的走着,多少个清晨黄昏,她那一双年迈的眼里,又有多少期盼在流淌。
“你净说些没用的。”我大舅说。
“竟说些没用的。”我妈也跟着说。
“你去把妮儿她妈请回来,去。”我姥姥提高了嗓门,对我大舅嚷着,我姥姥只有对我大舅嚷的时候,声音才这么大。
“叫了,她不回来。”
“你要诚心诚意的请,你要认错。”
“我诚心诚意了的请了,我也认错了,可她就是不回来,我有什么办法。”我大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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