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彦秋生日前一天,范援朝来了,他拿着拐杖,由他的女儿范文丽陪着来的,赵拥军也带着助手兼司机同他一路来,详细了解他接手的六百亩土地情况。陆运红在父母去世后,虽然他和郑彦秋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但总是不适合留客居住的。陆运红和郑彦秋在五河镇接到他们,然后在镇里的的旅馆里先为他们安排好房间,然后和他们四人一块回到生产队里走。

四人来到陆运红家里坐一会儿,陆运红给王洪亮打电话,让王洪亮带着赵拥军和他的助手去察看他接手的地,陆运红和郑彦秋陪着范援朝和他女儿在队里走走。范援朝曾经住过的草料场,早已成为平地,后来又被种过庄稼,放荒之后,如今长满了构树,不知道是谁家的地了,知青走着,止不住叹息,这片曾经记录着他青春痕迹的地方,已经面貌全改。一路走去,生产队当初开会唱革命歌曲的公房屋,同样已经荡然无存,也成了草地,知青来野桑坡上,看到当初自己亲手参与队里第二回“农业学大寨”开垦的地,更是野草乱长。旁边就是韩叙芳和陆选南的坟,他在旁边坐下了,说道:“陆三叔,陆三婶,你们还好吗?我来看你们了。”

轻轻的风拂过,知青说:“我好象又听到你母亲当初带着咱们唱歌的声音:

‘....号召农业学大寨,

大寨精神记心怀,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誓把山河重安排……

知青喃喃的说:“你们这走啊,一个时代远去了。”

“是啊,人生后半场,就是无可奈何的送老辈们一个个的离去,可是,明天还是要延续。”陆运红说。

他们来到了那株依旧高大茂盛的桢楠树旁程夏的坟前,范援朝看着这个杂草乱蓬蓬的土堆,忽然跪下,说:“程夏,我范援朝对不起你,这辈子你安息吧,只求下辈子我能有机会给你当牛做马,偿还你。”他一边铺纸钱、点香,一边对女儿说:“这是你爹这辈子造下的孽,当初因一己之私,抛弃她,给她造成了终生的不幸,以后只能在九泉下再向她赔罪,你也别忘记你爹的罪过……像你爹这样的男人,是令人不齿的。”

旁边的大路上,没人经过,没人看见,范援朝想去看看程林。陆运红虽然觉得他诚心可感,但他和程夏谈恋爱时候,程林还小,后来的事程林知晓,可他对范援朝本人没什么印象,如今凭空去勾起他家的伤痛,总归不好。范援朝说,他想把程夏的坟重新修修,总要跟程林说说。陆运红听着更觉得不妥,只是对他说:“那我先帮你去和他沟通一下,跟他讲讲看。”

“也行,这样免得很突兀。”

范援朝说的这事不仅关乎程林,更关乎程迎夏。傍晚吃过饭,陆运红先把范援朝、赵拥军他们送到镇上的旅馆里,回来后和郑彦秋一起去散着步,顺便去程林家。程林夫妇在吃饭,陆运红和他说起范援朝的事,程林半晌无言,早已沉入海渊深处的事,被搅动起来,确实心里难受,他淡淡的说:“你回复他,没必要。姐姐已经去世好些年,就大家都不要去打扰她为好,我也不想见他。”

程林的回答是陆运红预料到的,他知道程林难以劝动的,加之此事特殊,于是不再说了。在电话里,他委婉告诉范援朝,说如果真想给程夏修墓,不急于此时,以后进行村容村貌整治的时候,自己可以代劳,对方同意了。临睡觉的时候,他又在电话里把今天这个事告诉程迎夏,想听听他的看法。程迎夏听着,这个当初一手制造他母亲终生悲剧的人如今回来忏悔,他沉默了好一阵,对陆运红说:“保保,我想这个事,正如你说,毕竟有一定的历史原因,可以原谅他,甚至见见他也没什么,人不能拒绝一颗忏悔的灵魂,一切向前看吧。但是,我娘的坟,还是不动,以后我来修 , 和爷爷奶奶的坟一块修。”

陆运红点点头,程迎夏说这话,是一个做事业的人的正确的、应有的包容风范。

郑彦秋的生日,并没有大操大办,只是内亲陆运芹和杨成立,杨标、杨休他们,还有郑彦秋的大哥郑彦兵和孩子,另外还有红信公司里上层的十来个人钟正军、袁旭、戚永辉、骆江平,郭欣、钟强、王新宇等。当然,程迎夏的女朋友蒋苒和他的父亲蒋代锋也来了的。钟强因为和前妻打官司,要回来最小的那个的儿子钟涛,他也带着一块来。可是这一下就把邻居们招惹起,生产队里陆续的有人知道消息,一会儿就来了十多家人,所幸大多数人家都外出打工,在家的也只有老人,这十来家人也就十多个人而已,倒也不多,和三十年前走人户形成鲜明对比。赵拥军和助手,知青范援朝和他的女儿一早就到的,总的来说,客人还是不少,家里的灶窄,没准备下灶做饭的,一切由程迎夏和陆迎轩在安排。陆迎轩参军这事,得到他父亲完全支持和赞赏,这让他特别舒畅,因为这么多年来,自已做的事,父亲就几乎没正眼看过。他和程迎夏一块,在镇上联系饭馆把饭菜定好了,饭店安排人送来,陆运红只是习惯性的披着风衣,陪大家一块随处走走,或坐在一块闲聊。陆运红特地把范援朝作介绍,生产队里来的几位老人还记得他,他迅速成为大家聊天的中心,但他已经把这几位老人忘得差不多了,他只记得比自己小的陆运芹,通过陆运芹的介绍帮助回忆,他努力才想起他们。程迎夏没有刻意回避,带着女朋友蒋苒走过去,大大方方的向范援朝问候,陆运红这才将他们介绍。得知眼前的人就是程夏的儿子,如今红信公司的实际掌舵人,范援朝抓住他的手,有些颤抖,刚要开口,程迎夏说:“过去的,今天什么也别说,保保都告诉我了。你们那一代,也不容易,如今只要好好保重身体,安享晚年就行了。”

范援朝呆着半晌,表情惭愧的点点头,当着人多也不便说什么,只好坐下,程迎夏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忙别的事去。陆运芹在旁边,和他聊着当年的事情,他的女儿范文丽看到旁边不远处的陆迎轩,小声问:“这位兄弟是谁?”

陆运芹回过头去看,原来他说的是陆迎轩,陆迎轩因为老是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并不符合实际年龄,她就给他们介绍,说是陆运红的儿子,后天就要入伍的。范文丽眼睛放光的惊叫:“多大?”

大城市的女孩总是这样大方,陆运芹忙告诉她:“二十二三吧。”

陆运芹忙叫陆迎轩过来,让他称范援朝为伯伯。

“有二十三吗,不是吧?象十七八的样子,哇,这么帅啊!”范文丽还在怀疑地问。陆迎轩显然不想在人家面前表现得象小地方人,故作深沉的微笑,用流行腔调回复:“有那么一点点吧,可人们又说,帅始终不能当饭吃。”

“谁说的?”

“多着呢,首先我爹就是这个坚固观点。”

“你认为呢?”

“我认为这话是对的,人不能靠外表生存,尤其是男人。”

“言下之意你还很有能力?或者才华?”

“是吧?才华是稀罕物哦,我在自己身上打着灯笼火把都没发现,居然一下子就被你看出来,非常钦佩你的眼光。”他谦虚的笑着说。

年轻人的对话是那样装模作样,又故作深沉的,玩弄着酸溜溜的说话技巧,陆运红在旁边不远处听着儿子还油嘴滑舌的话,就头疼,人多不好去说他,假装没听见。不一会,队长程永江也来了,他今年六十五岁,完全记得范援朝,两人聊开去。程林又已经外出给人做法事,只有他的妻子曾小英来,王洪亮也来了,陪大家一边吃喝茶,几人将陆运红做的全村的沙盘模型拿出来拼着,把所有人几乎都吸引过去,大家聊着村里的规划,如何让白雁村重新快速发展。总的说来,陆运红的规划虽然是盘小棋,可还是必需大量的资金投入,他想先做个点子,测算一下资金和推行难易程度,在实践的基础再作下一步计划打算。他向程迎夏和公司几个“虎将”说了自己的想法,征求他们的意见,想在未来的两年内,在不影响公司运行的情况下,给自己提供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吧,就当是公司的捐款。自己先把本村的集居点选择一个做实验,相当于搞欧文式的“新拉纳克村”实验,看能不能探索出一条有普遍意义的路子。他总认为靠打各种政策的擦边球来获得资金支持不是正路,再在资金轰炸之下的做出的典型示范村,看上去很美,总缺乏有生命力的示范效应。几个人听着,并不造成他这么做,一两千万虽然对如今的红信公司来说,算不上伤筋动骨的事,但也不是笔小支出。而他的规划,同样相当于资金轰炸,程迎夏似也不赞成,可不好说。钟强不管这些,认为他是在想糟蹋钱,因为这种事,首先就牵涉土地,老百姓为了赔偿,马上就会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矛盾蜂涌而来让人调解不完。虽然有钱可以任性,但如此花钱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你在乡下,可能也确实闲得无聊,弄个三五百万,给村里修修路,建建塘什么的,打发时间,消遣,可以。”

“咱们东永县这地方,包产到户造成土地的碎片化,不宜于让农民集中操作,对全村土地进行集中现代化整治,然后让大家恢复耕作,想法好,但不现实,三十年承包几乎把碎片化土地锁死了,私下操作,解锁难度很大,听说即将有解锁政策出台,可以略等等。否则,非政府的大量投入,很容易陷入无政策应答的淤泥沼泽中用于赔偿,犹如基础处理中的块石挤压换填,工程量大效果并不好。另外你设想的动员城市的闲散资金到农村,再一次打通城乡壁垒,你我这个层面,也只能等待。”戚永辉也说。

戚永辉的说法也就是陆运红想到但又暂时没法改变的。正如钟强所言,老百姓有时也难缠,难免自找麻烦,涉及土地的问题,虽然钱能解决一切是,但不能擅自动作,否则会引发地方政府以后的、其它村的土地工作不好开展,他默然的点点头。王洪亮虽然支持陆运红的规划,可他已经感到村干部事情太多,担子重,自己有时力都不从心的。陆运红的规划大,操作起来确实麻烦,即使联系得到镇上支持,他对陆运红说:“你还是多休息休息,先保重好身体,其它的一步步来,不急。”

程迎夏表态说比较赞成钟强的建议。虽然公司是陆运红一手创立的,但此时既然交给了程迎夏,手下人又齐心协力的为着公司,自己就必需尊重大家的意见,尊重大家的辛苦劳动,不能任性。他想了想,说道:“好吧,那就不三百万,也不五百万,取个中间数四百万吧,我简单搞搞看。”

确实,自己的规划牵扯面宽,两千万也不一定能行。试验,也不能太乱花钱,但有四百万,能把规划的全村路网骨干高质量的拉出来,为下一步规划的实现拉近距离,是大致可行的。此时,在沙盘旁边观看的知青开口说:“运红,不管你做什么,你既是公心,我支持你点吧,就一百万,算我给村里的一点心意。”

知青的表态出乎大家的意料,王洪亮忙带头鼓掌,表示要向镇上申请,给他发一面锦旗,然后拿一瓶酒来,要给知青敬酒,知青摆摆手,不敢喝,说:“不去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一点心意而已。”

“那,咱们村老百姓该怎样感谢你?以后给你刻个功德碑。”

“更不要这样。如果非要表示感谢,那你们给贫困户建房的时候,方便的话就把我当年在这儿住的堆草场的看管房重建下吧,有闲,我也再来住住,回到当年轻春岁月。”

“好,好,这点我们估计能办到。”王洪亮说,“可是,做泥巴墙的墙板都不好找了。”

同来的蒋苒的父亲蒋代锋见此情景,也表示愿意捐一百万,让陆运红和村里安排使用,王洪亮又连连代表村里表示感谢。赵拥军见到这个情形,似有些坐不住,和助手嘀咕了几句,然后表示也愿意捐十万,帮助村里发展。陆运红听着,人家初来乍道,人地两生的,如果真就收下,很不好,形如逼捐,他拉着他的手,说:“赵总你已捐过,这回就不用捐吧,你来投入承包土地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捐助,我们都企盼你把这六百亩花卉经营好,再扩大面积,大发展,以后多聘用咱们村上的老百姓,工资给高点,让大家增加收入,带动大家,你发展好就是白雁村的关键的希望。着实要捐呢,以后效益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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