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生是有意义的吗?”

“我不知道啊。”罗美娟很坦然地回答,“但我想尽量让自己开心一点,有没有意义都可以开心一点。”

“为什么能这么简单?”

“活着本来就不太难啊。”罗美娟笑道。

那天夜里,郁曼成又梦到了夏逸,她就坐在他卧室的那边椅子上,静静注视着他。他知道是梦,便问道:“为什么我总是梦到你,梦不到郁川。”

夏逸道:“因为你以为我恨你,我能让你好过些。梦到郁川只会让你更恨自己。”

“那为什么梦里你还是那么伤感,看到我这样,你应该很高兴。 ”

“大概我也没有那么恨你。”夏逸说完,起身往门外走去。

醒来的那一刻,郁曼成还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恍惚以为夏逸就在外面,没穿鞋追了出去。直到看到夏逸的骨灰盒还摆着外面,他才彻底清醒过来了。

几天后,罗美娟带来了一副新作品,是一个女人的肖像画。画得并不仔细,但眼神拿捏得很精准,郁曼成一眼就能看出是夏逸。画中她正很惬意地在花园里荡秋千,一派悠然自得。

郁曼成忍不住道:“你印象里的夏逸就是这样的?就她那个冷血的样子,估计没办法这么放松地荡秋千。”

“我这不是想让你记住她美好的一面嘛。”罗美娟有些委屈道。

“不,我要记得她最真实的样子。真实,是我仅有的东西。”郁曼成小心翼翼,道:“你其实可以多画宁文远。”

“我不敢画她,想起她的时候不是她小时候的脸,就是她最后那个样子。”其实她没有真正走上来,悲伤是一种慢性病。

“是这样的,我真正快记不起的是我弟弟。我现在都不敢去祭拜郁川。”郁曼成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情怯。他可以继续原谅夏逸,却不敢多想最后的时刻郁川有没有怨恨过他。

入夜时分,郁曼成又梦到了夏逸。这次他主动站起身拥抱了她,她有些别扭地想推开他,道:“为什么要这样?”

郁曼成道:“因为我爱你。”

“哪怕痛苦?”

“哪怕痛苦。”郁曼成平静道:“如果生命毫无意义,你就不会故意死在我面前。如果生命的意义是痛苦,我也会继续承担。”

“为什么?”

“我很感激所有爱过我的人,包括你。”

夏逸皱了皱眉。

这一次之后,郁曼成就再也没梦到夏逸。从科学的角度看,是他内心彻底释然了。但他喜欢从迷信的方面考虑,是夏逸被他气跑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单方面胜利。

他终于到了想起夏逸不会心痛的地步。按理,他是应该恨她的,但这种恨意并不深,更深重的是同情。临终前她明确说着嫉恨他,为的又是最虚无缥缈的爱。大抵也是因为他爱上她了,甚至连他本人都是木知木觉的,可她却有所觉察。像是不用使用火的人惧怕火,她杀了这么多人,最后反倒最受不了他。似乎她找不到生命的意义,他却还能爱,就显得她低人一等。

所以她偏要死在他面前,有种故意折磨他的恶意。他们的关系总有种暗暗较劲,起初夏逸千般讨好他,他觉得不真心,又抵挡着不去爱她。后来他承认他们间有感情,夏逸又抵赖,假装那只是一片荒芜。

可是爱也好,恨也好,都融进骨血里了。夏逸和郁川已经彻底改变他了。

天气转冷以后,罗美娟送给郁曼成一件礼物。这原本是给宁文远的一件毛衣,还差个袖子,但后来彻底用不上了。她索性就拆掉,重新织了一条围巾配一副手套,转送给他。

郁曼成很少有这么鲜艳的配饰,但还是戴着围巾去见了宋涛。

宋涛一看见他就笑道:“本来想说你憔悴了很多,可是跟我比,你好像也还好。红色的围巾挺好的,这么热闹的颜色,人也看着喜庆。”因为前一阶段的放化疗,他的头发已经掉了,正戴着一个毛线帽。

他也完全变了一个人。胰腺癌很凶险,他没办法再主持工作,只能急流勇退。不在名利场上继续交际,他倒是沉淀出近于隐士的沉静气质。他现在有钱,有家人,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他道:“我现在除了给女儿辅导功课外,没什么特别的烦恼了。不过还是有些寂寞的,这段时间只有你来看我。”

郁曼成道:“我也没有特别的事,无非是整理一些遗物。”

“你还想着夏逸吗?我真劝你应该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郁曼成笑道:“那我可舍不得,痛苦挺有价值的,至少证明我曾经拥有过。”

很难想象宋涛这么一个对外八面玲珑的人,在家人面前竟然有耍性子的一面。保姆在厨房备菜,他对着妻子抱怨道:“我说要吃鱼,你就不记得。女儿要吃鱼,你今天就让保姆做。你要多关心一下我。”

他妻子哭笑不得道:“知道了,你有什么心愿现在快点说,别连小孩子的醋都要吃。”

他们并不准备留郁曼成吃晚饭,郁曼成便也不多打扰,告辞离开。车开出别墅正门时已接近黄昏,天色昏暗,他却能透过车窗看到房子里透出的灯光,暖黄色,毛茸茸。

回到家里,把车停进地下车库,郁曼成特意走出来,抬头看楼上自己家的窗户。一样亮着光,是罗美娟为等他开着灯。

他一进门,罗美娟就兴冲冲道:“你快来吃饭,今天赚了大便宜了。我学完画画出来,正好碰上一家饭店卖盒饭,今天的最后两份了,我等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舍得便宜卖我,买一送一啊。”

郁曼成问道:“那便宜了你多少钱呢?”

“整整三十块呢。”

“那真是的很多钱了。”郁曼成微笑着,完全不带嘲讽的意味。换作过去,他只会感叹她的时间真不值钱,现在他明白了,能为生活中这样的小事快乐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吃过饭,罗美娟准备要走,郁曼成却忽然道:“我们去看海吧?”

罗美娟道:“现在吗?”

“对,就今晚。我开车过去,到海边大概要两个多小时,算准时间能看到日出。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我也没看过,一起去看看吧。”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晚上呢?”

郁曼成一本正经,道:“因为今晚我们吃的盒饭,不用洗碗收拾,时间比较早,还来得及做准备。而且再过一段时间,天太冷了,在海边容易感冒。”这是个很实际的理由,又很有他往日的做派。罗美娟也不禁微笑,觉得他多少恢复过来了。

小睡了一会儿,郁曼成在凌晨时出发。罗美娟坐在副驾驶上,老年人觉少,她也不觉得困, 只是冲车窗外不停张望。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零星路灯的亮光。

开车其实是件闷事,一开始还有罗美娟时不时和他说话。但路程过半时,她也忍不住睡着了。郁曼成摇下些窗户,让冷风吹到面颊上。

他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更年轻的时候,他追逐生命中悲剧性的美感,宁愿折断也不要缓慢地衰败。他不能理解母亲的担忧,那时候他觉得如果不能轰轰烈烈地成就一番事业,沦为一个普通人对他比死还难堪。

但现在,他终于理解生命中细小的、琐碎的幸福,像是冬夜里迅速点燃又熄灭的焰火。人只是为了一瞬间而活着。他依旧记得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曾有一些好的片段。

曾经一个晚上,郁川从外面淋了雨找他,浑身都湿透了。郁曼成给他换了自己的衣服。郁川有些窘迫,又有些腼腆地笑了。然后他们心平气和说了好一会儿话。

又有一个晚上,夏逸陪着他在林荫道散步。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夏逸忽然笑了一下,问,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郁曼成说,知道,你在笑我头上落了片叶子。我就知道你会笑,所以不摘下来。

夏逸没有葬礼,她弟弟根本不想要她的骨灰。于是郁曼成接手了。她也不用墓碑,因为郁曼成还活着,他将一直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恨过这个世界的明证。

他到底还是那个郁曼成。不是受害者,从前,过去,以后都不是。他要继续活着,背负着伤害弟弟的罪恶感和夏逸的怨恨活着。

车终于开到了海边。郁曼成伸手推了推罗美娟,把她摇醒。地平线处已经有一道亮线,像是火光切割开天与地。

郁曼成道:“对着日出许愿,说不定会很灵,试试看吧。”

罗美娟道:“这都是骗小孩子的。”话虽如此,她还是认真闭上眼睛,好像在诚心许愿。

眺望着远处的海面,郁曼成想道:“我不能再这样了,从明天起,我一定好好休息,健康饮食,按时吃药。有人祝我永远健康,长命百岁。我想让她如愿。”

太阳升起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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