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梦想变得很尖锐,夏逸想要弟弟死。
谁说孩子不懂,孩子是不懂社会规矩的野兽,只懂高低。野兽最会嗅到弱者的气味。弟弟长大了些,已经学会随时随地使唤夏逸。他招招手,叫着,姐姐,帮我倒杯水。姐姐给我切个水果。姐姐,我朋友一会儿要来,你准备些吃的。
对父母,这自然是一件小事。姐姐天生就有义务要照顾弟弟。夏逸也无处倾诉,只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在学校里,她是出类拔萃的尖子生,也是关心同学的好班长。连最受人忽视的轻视的女同学,她一样当作朋友。
那时候她对顾安宁是真心的。因为她太知道被忽略的感觉。
顾安宁曾问她道:“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土啊?很多人都说顾这个姓氏很好听,一般小说里都是叫子欣,若惜什么的。为什么我叫安宁啊?像是个卖保险的?”
她安慰道:“安宁是个好名字啊。平平安安,这是你爸妈对你的美好祝福,说明他们不想给你压力,只求你能平安。”
其实她知道顾安宁的父母已经离婚了,这甚至让她有一丝隐秘的优越感。至少在顾安宁眼里,她可以把自己假装得很完美。她已经习惯性幻想另一个自己。温柔、善解人意、家庭幸福、没有任何痛苦的夏逸。
因为顾安宁有些胖,她便又劝她去多做些运动。顾安宁先是去学了长跑,后来又阴差阳错进了篮球队。虽然她的球技一直很差,没多少上场机会,但至少同学也会组织起来去看她的比赛。
顾安宁把这都算她的功劳。有一段时间,她们几乎无话不谈,如果顾安宁更聪明些,她会全盘倾诉对弟弟恨意。
那天是周五,夏逸放学回家,弟弟已经和朋友玩了一会儿。他照例使唤夏逸帮自己切点水果,她也是照做了。弟弟依旧甜甜笑着,说了谢谢。表面客气他一向做得很好。
又听他的同学问道:“你输了,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你要不要后悔?”
弟弟道:“说好了的,你可别小看我。”
他们坏笑着凑近,说了几句私房话。弟弟又叫道:“姐,麻烦再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 等夏逸走近,弟弟就笑着给她一耳光,打得不重,但极清脆响亮。夏逸被打懵了,可弟弟却满不在意向同学炫耀道: “我就说我可以吧。怎么样,你服不服?”
原来弟弟和同学玩游戏输了,他选了大冒险,就是要当众抽夏逸一耳光。
当晚父母都知道这件事,夏逸之前从来没挨过打,甚至连夏母都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她板着脸训斥弟弟几句,又笑着对夏逸道:“你弟弟是做的不对,这样吧,我来罚他,好这个月你不准吃零食,没有零花钱。”
夏逸默不作声,弟弟苦着脸撅嘴。夏母推了推女儿的肩膀,道:“好了,没事了,你们抱一下,就算和好了。”
不情不愿的拥抱后,夏母笑道:“好了,那我们说好了,谁都不准备翻旧账,一家人,总有磕磕绊绊的。”
那个夜晚,夏逸站在阳台边上,不知该不该跳下去。又去厨房拿了把刀,在父母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回卧室继续去睡了。
怨气不会凭空消散,只会发作在另一个人身上。班上有个同学从来不服夏逸的管,他是个偏科生,又自诩为才子,写过满分作文,经常笑话夏逸是个死读书的。有好事之辈觉得他故意欺负夏逸,是一种特有的别扭暗恋。但他那种张牙舞爪的样子太像弟弟了,夏逸对他只有冷冽的恨意。
趁着一次体育课,夏逸偷偷溜回教室,往他的杯子倒了透明的液体胶。课间休息时,他就倒地被紧急送往医院。
不是不害怕,但她又有一种笃定。学校不会太重视的,因为他的父母很普通,他也不是尖子生。
一个被忽略的人,就像是夏逸在家里的地位。
果然,老师装模作样在班会里说这是一起恶性事件,希望犯案的同学主动站出来。后来又对班上的几个刺头单独谈话。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听说学校赔了钱。
那人再回来上课时,神情萎靡了许多,待人也是疑神疑鬼,总觉得身边每个人都有嫌疑。这样的状态下,他的考试自然发挥不好,最后只上了中专。不知道有没有再复读。
许多年后夏逸在街上碰到他,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已经潦倒得不成样子,假装没看到她。
轻易伤害一个人并不让她快乐,她只感到生命的轻贱。
梦想逐渐变得很可悲。她只想要找到活着的意义。
年纪渐长,夏逸吸引来的异性目光也更多。她有许多女人该有的优点,脾气和顺,长相清丽,成绩优异。她好的中学考进好的大学,但一切并未改变多少。在家里,她是一声可有可无的叹息,所有的目光的中心都不是她,她的意见不重要,她的沉默更重要。
夏母曾在餐桌上眉飞色舞,道:“我上次看到一个女人穿着件吊带衫,风骚得很,去搭公交车,下车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把衣服带子剪了,立刻就光了。真是丢人。”
夏逸反驳道:“那不应该怪她,应该怪那个剪衣服的人。”
“那她也有责任,你自己穿得像个破鞋,就别怪别人要踩你。你自己穿成这样子,本来就是活该,一看就是没文化的乡下人才这么穿。你千万不要这样。”
“不要在吃饭时说这种话。” 夏父轻轻咳嗽了一声,并不在意她们的讨论,也不在意她们的意见。在这个家里一向是他的意见最要紧。他道:“家里还有小孩子呢,不要说这种东西,对儿子的影响不好。社会问题,一时半会儿你们也说不出清楚,看的也都是表层,还不如不说。还不如多聊聊穿衣打扮弄头发的事情,你们女人可以聊很久。 ”
夏父很希望别人拿他当个文化人看待,他也时不时会和儿子在饭桌上讨论政治、军事、文化、文明在漫长历史中的兴衰沉浮。他买了全套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虽然至今只翻过两次。他总喜欢说他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虽然他其实没考上大学。
但沾着时代的光,他还是发了一笔小财,能供一家四口过上富足安逸的生活。他也就靠在沙发上美滋滋享受一家之主的权威。
对内,他们是张狂的弟弟,泼辣的母亲和专横的父亲,毫无慧根的脑袋却总想显露智慧。但对外,他们又是在得体不过的一家人。夏逸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他们也盛装出席,微笑着鼓掌。
他们对她好,但又不够好。权衡利弊的,居高临下的,装模作样的。他们像是咬着根吸管吸饮料,撅着嘴要吸干她身上所有的油水。
夏逸忍不住对顾安宁倾诉,道:“我要被逼疯了,我要做到很好,比所有人都好才会被尊重。我爸妈根本不是尊重我,他们只是喜欢我的表象,喜欢一个听话的又能给他们面子的花瓶。只要我稍微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抛弃我。为什么我弟弟不用这样?他只要活着,就有无条件的爱和包容。”
顾安宁道:“夏姐,你别和我说这个,我还不如你呢。我做都做不好,我还没爸呢。”
夏逸忍不住笑了,但还是没有解答她心中的困惑。
生命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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