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隆安三年(公元399年),六月,南徐州晋陵郡治所京口。
在魏晋时期京口是长江出海口的第一座城池,也是京师建康北面的门户,其郊区多盐碱地,在这个农耕为主的时期属于贫瘠荒芜地区。
战乱从江北逃难而来的北方流民多被朝廷安置在这一带。
夕阳西下,余晖洒落在褐色瓦脊上的草丛和道旁的梧桐树上,连同整个城内都染上了一片橙黄色。
一座座低矮民居鳞次栉比,组成了长短不一的老旧狭窄街巷,也在这柔和的光线下显得静谧而又温馨。
城北一处约两亩地见方的打谷场上聚集了大片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围成了一个大圈子,将里面围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央,一名身着缂丝泥金银如意云纹长衫,头戴小冠,手摇蒲扇的肥胖年轻人端坐在一人多高的木台上,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台下一名双手反绑在木桩上的中年人。
“今日总算让我抓到你了,”满脸横肉的年轻人唇角带着冷笑,不屑地对中年人道:“你欠了我社中之款三万钱,借期已超十日,何时还我?”
“草民一共借了伯道公社里五千钱,这,这涨得也太快了吧。”中年汉子有些无奈地笑道。
年轻人看他竟然还在笑,不禁恼怒起来,怒喝道:“你个粗鄙无耻的刘寄奴,难道爷的钱没有利息吗?如果不借给你这穷鬼,借与张大户他们,这二十几日能生出五万钱来!”
“钱小人暂时还不了,呵呵,只怪小人手气不好,你若是打死小人,那钱就更还不上了,不如再借小人五千,城隍庙的蒋老先生说小人今日手气很好。”络腮杂髯的刘寄奴一副爱谁谁的样子,笑着道。
“你!你你你……”年轻人涨红了胖脸,手指着刘寄奴大声吼道:“来人,给我打!早晚打的他不笑了再停!”
“哎哎哎!先等等,先等等。”刘寄奴一脸认真地看向年轻人,用央求地口吻道:“伯道公,打完之后可否再借小人五千钱?小人任你随意打。”
“我呸……打,给我朝死里打!”年轻人勃然大怒,挥手下令道:“不对,别打死,他还得还钱。”
“哎哎哎!先脱掉我的外衣再打.......”刘寄奴急忙喊叫起来。
两名黑衣窄袖家丁样子的人,不由分说,拎起皮鞭朝刘寄奴劈头盖脸打去。
围观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一名身穿补丁衣服的六旬灰白头发老汉摇头叹息道:“寄奴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女儿都十几岁了,如今还是整天玩耍樗蒲,可悲啊可叹。”
一名领着六七岁顽童的年轻妇人低头对顽童道:“你长大了可不能学寄奴啊,要多花些精力去浇园种地。”
人群外不知何时站了一队衣甲鲜明的晋军骑兵,为首两名中年将领,身着软甲,斜披朱色官服,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打谷场中。
身材高大,三缕长髯的将领摇头笑道:“刁逵可是晋陵郡首富,为何与草民过不去,还收人家如此之多的利息。”
身材瘦削,剑眉细目的将领唇上留有黑乎乎如硬刷般的髭须,他听着啪啪作响的皮鞭声,裂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哈哈,这小子倒是条汉子,我看是块儿当兵的料子。”
“哈哈,骁骑将军,你看人是不重人品只看身子板啊。”身高的将领笑着道。
瘦削的将领聚精会神地看着打谷场中央,淡淡地道:“我们行伍之人自然是先看身子板,至于人品嘛,都是随着钱权欲望而变幻莫测,不能作数啊。”
“哈哈,骁骑将军之言令我茅塞顿开啊,极有道理。”
“冠军将军说笑了,我识字甚少,粗人而已。”
“言简意赅,话糙理不糙。”
看着打谷场中的刘寄奴已经挨了二十几鞭,衣服已经被打得破碎褴褛,露出一条条血痕
的健硕前胸,肌肉隆起。
他依旧面不改色但是有些心疼地皱眉道:“伯道公,我就说嘛,打我可以,别打衣服,唉,回家婆娘又要唠叨个没完。”
瘦削的中年将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对身边马上的高个将领道:“我喜欢这小子,收了吧。”
“你收吧,我可不要啊,这个年龄了还有家室,不安心种地,却借钱赌博,没出息。”高个将领摆手道。
瘦削将领笑道:“我是路过,今晚还得过江,先留存在你这里,过些日子我给你信,你让他去寻我便是。”
高个将领无奈地道:“唉,好吧,你兼之都督晋陵郡军事,征兵你说的算。”
瘦削将领转身对身后的一面亲兵下令道:“驱散人群,进去命刁逵住手。”
“是!骁骑将军!”亲兵拱手施礼道。
然后转身,高声喊道:“闲杂人等快快散去!骁骑将军巡视晋陵!”
随着高头大马缓缓驰进人群,看热闹的人们回头看见了这队晋军士兵,三三两两地纷纷散去。
刁逵赶忙从高台上下来,跑到两位将军面前,躬身施礼,高颂道:“小人拜见骁骑将军,拜见冠军将军!”
陈顾催马向前,笑呵呵地道:“我闻伯道富可敌国,何苦为难这些小民啊?”
刁逵小跑着跟在后面陪着笑道:“禀骁骑将军,这刁民叫刘寄奴,嗜赌如命,十赌九输,还赖账不还,小人教训教训他。”
陈顾来到刘寄奴跟前,吩咐刁逵道:“给他松绑,欠你多少钱?”
刁逵赶忙来到木桩前,给刘寄奴松绑,一边回道:“共借了五千钱,本息算一起总共三万。”
刘寄奴一边揉搓着捆麻了的胳膊,一边叹息道:“唉......伯道公的利息也太高了。”
“没多要你的,所有人都是一个样,何时还钱,给个准信儿?”
“我——”
刘寄奴刚要说话,只听远处一个女人哭喊的声音传来,“寄奴,寄奴,你个天杀的又去赌了,哎呦,嫁给了你可算是我倒了八辈子霉了。”
大家转头望去,打东边街巷里转出一个中年妇人,面色黝黑,身穿粗布麻衣,挽着袖子跑了过来。
来到刘寄奴跟前,看着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心疼地哭泣道:“你看看这衣服,被打成这样,你明天还穿什么出门啊……”
哭得竟然是衣服,陈顾和孙无终相视而笑。
冠军将军孙无终笑骂道:“你这妇人,不关心夫君身体受伤,倒是关心起衣服,真真岂有此理。”
中年妇人也不含糊,拧起粗黑的眉毛,看着孙无终,撇嘴道:“你们官老爷自然不缺衣服,我们寻常人家就这一套衣服,他的身子骨怎么打也打不坏,倒是衣服再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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