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轰隆隆的轮船,我到了海对岸。那里民风民俗和江城很不一样,人们都在谈论战争、谈论原油、说一些我完全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东西。

师傅的故友把我安排在一家小阁楼,正对着海岸。

我常常对着窗口发呆,因为那边是她。

有那些老朋友们的帮助,戏班子很快初具规模。春日到秋日,早起或睡前,我总会借着海潮声往对岸望一眼。

我在想,师傅她会不会也在望着这边,暗暗地想我……

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吧。

这边人们对曲艺的接受程度出乎寻常的高,我很快还完了欠那些故友们的钱。手头宽裕些,我就会打点一些戏团杂工去游轮港口等着。

师傅会回来的,我想。

毕竟我是她唯一留到最后的关门弟子,她再不满意我,毕竟传了我本事。

她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那段日子我反反复复跟自己说这些话,在脑内一遍遍加深对师傅的印象。

我等啊等,等到我也长成师傅那般年纪,她还没有回来。

人真的是很薄情的动物,明明师傅对我那么好。可我脑海中她的面容还是在随时间变淡,变朦胧。

我好怕忘了她,就把日记填充得很满。昔日生活中最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偶然想起,都会被我视若珍宝地记下来。

在台上,他们一个个为我欢庆,为我鼓掌。

在台下,他们围绕在我身旁,一掷千金只求我一展歌喉。

观众也在呢,朋友也在呢,志同道合的人也渐渐在了。

这一个个的,都在呢。

你去哪了?

游轮很快带来消息,说那边打了一场大仗,打的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我问那船长老爷爷,江城有什么新情况没有。

他转头看我,胡须被海水沾湿:“额…江城没什么事嘞!啊——倒有一件花边,最近闹得挺凶的嘞。是说那个当红的青衣戏子,昨日在秦淮楼上吊自尽了。”

我一步三晃走回了住所,锁上门,关好窗,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等待一场疾风骤雨的崩溃。

意识到在哭的时候,我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情绪从最开始奔涌的悲伤逐渐转变为干涸的痛。

我的一部分被抽走了,甚至连愤怒都是极羸弱的。

那天晚上,我收拾好行李,向戏班子的运营人请了假。他问我,你这次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冲他笑,“…也许几天就回来,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去给你师傅收尸?”

“嗯……”

师傅喜欢月季。

总不能…临了临了,坟前连一朵花都没有吧。

我回去时江城还是老样子,我跟几个熟悉的乡亲打听好一通才知道师傅墓碑具体所在。

她宁死不愿为军阀献艺献身,重重逼迫下,选择以三尺白绫了此余生。

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青衣与花旦真正的区别。如果被逼迫的是我,我绝不会自杀,因为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师傅在乎我,我不能留她一个人。

我兴许会屈就,会委身,会靠讨好他们让师傅和我安安稳稳活下来。

但师傅用她盛大的死讯告诉我,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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