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打过的羯鼓,吹过的玉笛,谱写的曲子,统统收入到匣子里,任它生尘积垢。

《霓裳羽衣曲》、紫微八卦舞成了亡国之音,再也没有人唱过、跳过。

一听到它们,李隆基就会想起惊天动地的渔阳鼙鼓,想起蜀中斜谷雨寺中的铃音。

最让他心痛的是,两京乾元殿收藏的十几万卷开元藏书,在这场动乱中一朝倾覆,尺简不藏。《三洞琼纲》也散失了大部分藏书。

那个为他修史纂书的澄怀,在开元末年孤独地老去了。

李隆基怀念自己一手缔造的开元盛世,却又痛恨自己吹落了所有的繁花。

最怀念的,是敦敦教导自己的叶尊师。

他说过,如果自己不兢兢业业,半生功业会沦为泡影。他是开元盛世的缔造者,也是开元盛世的的终结者!

这天,李隆基茕然站在花萼相辉楼上,远眺着劫后余生的长安。

行色匆匆的行人脸上,挂着忧伤的神情。那些在战争中被毁的坊门、围墙、屋宇,还未来得及维修。

朝廷的经费都拨到边地维修军镇和设施去了,重新稳固大唐边防系统,比重建家园更加紧迫。

不远处的勤政务本楼,原本是他批阅奏书,处理公务的地方。退位之后,他极少登上此楼,处处蛛网尘埃,荒凉至极。

此时,安史之乱并未结束,史思明父子拥兵割地,再次称帝。

回京的路上,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长安经历多年的战乱,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显然比圣帝天后篡唐立周带来的伤害,要严重多了。

大唐盛世,在一夜之间跌入了深渊。

不知不觉,李隆基成了历史的罪人!

耳边传来一支熟悉的曲子。

有个清澈的童声娓娓唱道:“琵琶声声怨杨柳,胡地迢迢水东流。玉门关外是唐土,何人解道收凉州。”

循声望去,一位小姑娘穿着浆果色的齐胸襦裙,嘴里哼着《凉州曲》,蹦蹦跳跳地从宫墙外经过。

看见须发皆白的李隆基,停下脚步,对着他挥手微笑。

一勾樱唇,如清冷秋月一般,温婉而灵动。

那身形、那微笑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李隆基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漾起一丝微澜,轻轻抬起手,朝她挥舞了几下。

原来,天下诗人还在源源不断地为《凉州曲》填词!

小姑娘唱的这支歌词,不知是何人所作,李隆基从来没有听过。

他们对西凉的歌咏,转而为大唐朝廷丢失了河陇地区而扼腕哀歌。

驻扎在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唐军,被吐蕃切断了与中原王朝的联络,孤悬在外,苦苦坚守着摇摇欲坠的西域。

“玉门关外是唐土,何人解道收凉州。”他亲手创作的《凉州曲》,旋律是那么豪迈激越,为歌词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这不是一首简单的曲子,更像是世人追忆开元盛世的音符!

高力士挺着老迈而略显佝偻的身躯,慢慢走到他的身边。

还未发话,脸上起了恛惶之色。

“太上皇,陛下久病缠身,怕您趁机复位,放任心腹寺人李辅国步步紧逼,处处为难我们。就在刚才,他将您最喜欢的三百多匹西域骏马,几乎都收走了……”

“收回就收回吧,给朕留个十匹就够了。”李隆基背着双手,低声道。

“不多不少,就给您留下了十匹。”

李隆基说不出话。高力士又道:“他把兴庆宫的寺人全部调回大明宫,只留下几个老弱病残的婢女……”

“有你一人忠心耿耿、不离不弃,陪伴朕就好!”

高力士眉间骤然一蹙。

“今日,陛下神智不清,李辅国强行要将您迁于太极宫甘露殿。老奴跟他顶了几句嘴,他气势汹汹地说,要以 ‘潜通逆党’的罪名,将我流放到远地,还要勒令陈玄礼将军致仕,让您孤苦终老!”

“迁就迁吧!朕退位之后,茕茕独处,形影相吊,去哪里都是凄惨!”

不久前,长安久雨初晴,李隆基登上勤政务本楼。长安百姓发现了久未露面的太上皇,纷纷高呼万岁,声动天地。

此事,令李亨极为不满。

封为郕国公的李辅国趁机进谗言说:“太上皇居兴庆宫,日日与外人交通,这都是高力士、陈玄礼等人的异谋!六军将士,尽是灵武勋臣,日子久了,恐生不安!”

虽然退下大位,李隆基在百姓心中,还是威望极高的开元圣帝。

李亨龙体欠佳,缠绵病榻许久。

他担心自己皇权不稳,有人趁机作乱,便默许李辅国将太上皇移宫到偏僻的甘露殿。

李辅国却拿着鸡毛当令箭,处处刁难兴庆宫的人。

高力士强忍着伤悲,道:“李辅国设察事厅子,名义上是侦察百官。其实,是用来监督、逼压兴庆宫的。”

李隆基哀声道:“朕宠信奸臣,决策失误,开元之功,远远抵不了安史之过,活该受到欺压!”

“更气人的是,陛下不喜欢玉真公主经常来看望您,下令禁止她入宫。公主无奈,只好回到玉真观居住。从此以后,恐怕再也没有人会来看您了!”

除了高力士,还有谁会来看他呢?

昔日的兄弟,各个先他而去。

与他倾心相爱过的赵非儿、武慧语、杨玉环,都已香消玉殒,成了落在记忆中的一瓣梅花。

对了,有一瓣雪白的梅花,始终飘忽在他的记忆里,从未落过地。

“阿翁,您为什么要哭啊?”宫墙外的小姑娘高高仰起头,大声问道。

李隆基举起手,拭去眼角的泪花,道:“阿翁哭自己不会做皇帝!前半生做了明君,后半生却做了一个昏君!”

凉风拂起他鬓角的蓬松白发,那缕苍白的颜色,若隐若现,与微弱的日光融合在了一起。

小姑娘的母亲走过来,带走了她。

也许,她憎恨这位给大唐带来灾难的帝王,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李隆基怃然轻叹一声,转身进入花萼相辉楼内。

两年后,宝应元年四月,李隆基在长安太极宫神龙殿凄凉离世,终年七十八岁。

群臣上谥号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庙号玄宗,葬于泰陵。

此时,高力士被李辅国矫诏流放黔中,遇到大赦,才得以回归。

走到朗州,碰到流放之人谈及长安京中事,才知太上皇和皇帝都已经驾崩,广平王李豫登基为大唐新帝。

北望长安,高力士号啕痛哭,吐血而死。

一个强大的盛世,随着这对君臣的离去,悄然无息地陨落了。

往日的繁华和辉煌,只能从诗圣杜甫的《忆昔》中寻找一二: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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