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汉字,会说中原话,或许可以努力一下。至少,比我这个只会背 ‘白毛浮绿色,红掌拨清波’的初学者要好多啦!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呢!”

吉备真备嗫嚅着,好像不信任他似的。

其实,在他心里,仲麻吕是个锲而不舍的人,有远大的志向,有清晰的人生规划,他想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正说着,高力士从琉璃亭里出来,召唤阿倍仲麻吕进去。

“开元神武皇帝御点单独召见你,这份荣耀,连多治比县守大使都未得到。见了陛下,要谨慎说话!”

阿倍仲麻吕叉手道:“多谢高公公提醒!”

又回过头来,把桧扇交到吉备真备手里,道:“真备,你在这里等我!”

他正了正衣冠,气宇轩昂地走入琉璃亭。

悠长的游廊上,悬灯结彩,屏开芙蓉。

笙箫鼓乐中,有燕语莺声在唱:“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歌声里的春江花月夜,和眼下的微澜秋夜,是一样的摄人心魄。

歌伎的嗓音洋洋盈耳,甜蜜动听,仿佛一杯陈年翠涛落了肚,不胜杯杓的阿倍仲麻吕已经流露出几分酩酊之态。

是在广寒月殿,还是仙府瑶宫,他完全分不清楚。

只觉得酒酣耳热,摇摇晃晃地兜着圈子,一路趔趔趄趄地走去。

“仲麻吕,你往哪里去?”高力士叫住了神情恍惚的阿倍仲麻吕,“陛下在这里呢!”

阿倍仲麻吕停下脚步,定睛一看,李隆基正坐在琉璃亭中的御榻上,眉目含笑地看着他。

“仲麻吕,你今日穿的这一身服饰,可是大唐的澜袍?”

他步入琉璃亭,鞠了一个躬。

“陛下,日本大化革新之后,全面掀起学习大唐的热潮。先前来过中国的遣隋、遣唐使,积极传播在华见闻,力主服饰革新。《大宝律令》明文规定,制作衣裳要仿造中国式样。今日穿的,除了头上的立乌冠,都是大唐服饰。”

阿倍仲麻吕说话虽然还带了一些口音,但字正腔圆,非常流利。

李隆基挑眉一笑,道:“立乌冠也源自中国。隋文帝杨坚最爱戴立乌冠,朝贵士庶,曾人人效仿。”

“哦,那是仲麻吕孤陋寡闻了!”他的薄唇轻勾了一下,又低头鞠了个躬。

“你的中原话是跟谁学的?”

“我的父亲阿倍船守,官拜中务大辅。在我六岁那年,他告诉我,渡过东海,有一个疆域辽阔、古老繁华的泱泱大国,名字叫做中国。”

“所以,你开始学习中原文化?”

“我对中国产生了强烈的向往之心,跟回国的遣唐使学习汉语、汉字,苦读中国典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站在这里,亲眼见到这个伟大的礼仪之邦!”

年轻真好啊!眼前的阿倍仲麻吕,是那么的朝气蓬勃,风采动人。

李隆基记得,长安四年,他和阿倍仲麻吕一样,也是十九岁。

那一年,圣帝天后病卧长生殿,以张柬之为首的五王发动了神龙之变。

他和父亲睿宗皇帝、太平姑姑积极响应,出生入死,持危扶颠,共同扭转了这个朗朗乾坤。

当年那股少年锐气,和现在的他,一样的火辣热忱。

“仲麻吕,你喜欢大唐的诗歌吗?”

“唐人都喜欢王勃、杨炯、卢照邻、沈佺期等人的诗作,但我觉得,他们的文字清远精工,刚健不足。”

“那你喜欢谁的作品?”

“我只喜欢陈子昂的诗歌!”

“为什么?”李隆基的兴趣被勾了起来。

阿倍仲麻吕微顿了一下。

“陈子昂独开古雅之源,文字苍劲,风骨峥嵘,一扫六朝以来的纤弱。他的诗歌,才是真正的风雅唐音!”

开元之后,大唐王朝再度崛起,销毁大周万国颂德天枢的阴影逐渐散去,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重新对唐称臣、纳贡。

每年入唐交流、学习的外国使节和学子络绎不绝,但很少有人能通晓中原文学,品评大唐诗歌。

阿倍仲麻吕的点评,拨动了李隆基的心弦。“如此说来,你读过不少陈子昂的诗作。”

“他的《登幽州台歌》《登泽州城北楼宴》《感遇诗三十八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等等,我都曾反复阅读过。”

“可惜,你眼中最优秀的诗人,被人罗织罪名,加以迫害,早就冤死在狱中了。”李隆基一声叹息。

“除了陈子昂,还有一人,力主削浮靡而振古雅。在她之后,才有了张说的俊丽恢宏、贺知章的旷达洒脱、张九龄的雄厉振拔、王之涣的激越昂扬、王昌龄的高古劲健、孟浩然的壮逸冲淡、还有少年才子王维的清幽深远。他们笔下的盛世气象,让日本人为之倾倒!”

李隆基眼含感动,从龙榻上走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大唐诗歌的影响力竟是如此深远!

那些文字,像一阵化养万物的春风,将盛世明月、长安笛音、金戈铁马、大漠孤烟、客船晚钟、蕉窗夜雨,或者,只是灯下的一簇花影、一盏清茶、一缕愁思,都浩浩荡荡地吹到了大洋彼岸的每一处角落。

“你说的,可是上官婉儿?”

“没错!上官婉儿虽然死在您的胧月剑下,但您令人收集了她的作品,编撰成二十多卷《唐昭容上官氏文集》,让我们在万里之外的异域,也能读到她空谷幽兰般的文字。”

李隆基抬起手,温柔地搭在他的肩上。

“仲麻吕,你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到大唐来,想看什么,想学什么,朕一定满足你!”

“真的吗?”阿倍仲麻吕有些不可置信。

“天子无戏言!”

阿倍仲麻吕清眸一抬,道:“多治比县守大使将遣唐留学生的名录,交到鸿胪寺请配国子监习业,但因为错过时机,被驳回了。仲麻吕请求您,给我一次入国子监学习的机会!”

“国子监每年春季定额,秋季入学,岁暮罢馆。今年,两京诸馆学生,招收国内外学子一共六百五十员,数量早就定好了。你想入学,朕可以满足你,但必须给一个足以打动朕的理由!”

阿倍仲麻吕如枯苗望雨似的,殷切地看着李隆基。

“在长安考察数月,我发现要学习的东西实在是数不胜数。长安国子监的博士告诉我们,留学生在大唐学业出众者,可以参加科举考试。我不仅想学习更多的东西,还想将来为大唐朝廷效力!”

李隆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你是第一个要入大唐为官的留学生!朕赐名朝衡,准许你以监生身份入洛阳国子监,与中原的王公子弟一起学习。”

阿倍仲麻吕得偿所愿,不仅获准进入国子监学习,还有了一个响亮的中国名字——朝衡。

“谢陛下恩赐!”他欢欢喜喜,俯首施了一个叉手礼。

“朕期望,早日在殿试的考场上,见到你的身影!”

“陛下,您等着,仲麻吕,不,朝衡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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