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竟过去了数十个春秋。

又是一年凛冬。

曹仁时年八十有九,昔日少年已然迟暮。

昔年于学塾中与先生相别后,不过月余,那竹笙便独自寻到了卢芝村来。

而后不到三年,二人便结为一对情投意合的夫妇。

在竹笙的举荐下,曹仁的才华充分得到了老丈人的认可,并大手一挥,替他解决了善堂的诸多事宜,转而资助他继续进行未完成的科举之路。

次年,竹笙为他诞下一双儿女,他的科考也是一帆风顺,一举中第而登三甲进士。

金殿之上面见圣人后,便留任京都,入了翰林院,担编修之职。

但因其常在奏疏中直谏不讳,很快便在有心之人撺掇下,被调离京师,被派往江南某处任了个小小的知县。

不曾想,当了这知县,他却是开始大展拳脚。

五年的时间里,他以雷霆手段肃清了那些混迹在建州与江南,专事买卖人口的马帮,并将整个江南参与到私买良人女子养作雅雀儿的富商显贵悉数一网打尽,继而又将所缴钱财尽数上缴国库。

皇帝知晓后,龙颜大悦,当即便力排众议,重新调其入京,升任为监察御史。

而后赴京任职的几十年间,他虽依旧不改铁口直谏之色,惹得朝中树敌颇深,但却也凭着无数次过人的政绩,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五十八岁那年,是他手中权柄达到巅峰的一年。

从这一年起,他开始担任一国宰执,可堪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纵然权势滔天,他却始终坚守着那学塾先生的教诲,始终坚守本心,始终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清官。

先皇殡天之后,新帝登基,满朝文武竟是不约而同的将矛头指向了他,短短几日,便为他捏造编排了数个莫须有的罪名。

临到耄耋之年,入仕六十余载的曹仁,面对新帝的猜忌,同僚的排挤,竟是开始厌倦起了朝堂之中的尔虞我诈。

八十六岁那年,他便向皇帝上表请辞,欲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但朝中政敌却是借此大做文章,只道其心有异,再三向皇帝启奏,直言不可轻易放其离京。

曹仁无奈,便只得居于家中,对外称病罢朝,以躲避朝堂上对他的围剿。

又拖了小半年,皇帝见他似乎并无异心,念在其身为二朝功勋元老,昔年亦是劳苦功高,便点了个头,放他离京。

得到皇帝的首肯,曹仁便没有拖沓,当即携妻带子返回卢芝村,享受那抱子弄孙的天人之乐。

而后三年,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在故土之中,倒也算闲逸自得。

这个冬天,与往年不同。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打破了这个沿河小村的宁静。

这场雨,接连下了十数日,河水的潮汛,很快就引发了洪涝。

短短半日,席卷的浪潮便吞噬了卢芝村三分之一的土地。

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经逃离了此地,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实在无力迁徙,只得留在这儿等死。

曹仁自认一生为国为民,临老了,却是生出了几分私心。

他想弃了那些灾民,继而携家带口,迅速朝着地势较高的地方转移。

可临走前,他竟又没来由的拖着沉重的身躯,不顾家人的劝阻,拄着拐,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暴雨之下。

雨滴如碎石般狠狠地砸向他的苍老的脸颊,伴着冷冽透骨的寒风,他不禁打起了颤栗。

曹仁沐浴在暴雨中的那道佝偻的身形几乎摇摇欲坠之际,目中却是忽的乍现出几丝清明。

他又决定不走了。

这一日,他将全家人的口粮悉数下放,又散尽为数不多的家财,救助那些老弱之辈。

这一日,他遣尽子孙、仆从,前赴后继的赶往受灾最重之地解救被困的百姓。

翌日,村中再无多添一名百姓伤亡,且幸存之人,尽数平安撤离。

但他派出的人,他的儿子、孙子、亲信仆从,却是全数覆灭,一个不落的葬身在洪水猛兽之下。

他的身旁,只剩下了结发妻子,竹笙。

但竹笙得知孩子们相继离世的消息后,一时悲愤交加,竟也撒手人寰。

曹氏一门,只剩下了他曹仁一人。

他失魂落魄的走在河岸的高地上,不禁想起了幼时周遭之人对他的蔑视与折辱。

“我曹仁一生如履薄冰,事事以善字当头...”

“到头来,却是因为一个为救苍生的决断,害死了一家老小...”

“我...真的生来就是要克死家人的么?”

“我...真的是妖魔转生么?”

......

一句句苍老而又沙哑的质问,倏忽间响彻天地。

这是他留在这方天地中最后的印记。

向河梁,回首目视数里,仰天长啸故人绝。

叹。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切骨的寒雨戛然骤止,一如崇仁九年的那场绵绵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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