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道歉,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只要你……”

她嘴唇发颤,身体也在颤。

“婠婠……”闭着眼的人气若游丝。

梁婠连连点头,脸上湿了一片:“我在,我知道,我知道你只是有些乏了,我就在这儿陪你,陪你一起歇会儿……说好就一会儿……”

慢慢冷下去的人似乎说了什么。

梁婠紧紧贴着他脸,眼泪簌簌而落:“好,我唱给你听,等我唱完,你要醒过来,好吗?”

不等人回答,她抹掉眼泪,吸着气望一眼头顶的花枝,低低唱了起来:“今夕何夕兮搴(qiān)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zī)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实在算不上悦耳,梁婠却哑着嗓子唱了一遍又一遍。

她也不知道究竟唱了多少遍,只知道庭院里东风浩荡,吹得树木沙沙作响,枝头上的粉色花瓣扑簌而下,如泪纷纷。

永嘉四年,帝崩,谥号武成,葬于景陵。

*

皇帝驾崩后,皇后病倒了。

就在众人以为皇后悲伤过度,不久于世,即将要追随皇帝而去时,皇后竟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迈出椒房殿,身披凤袍、手持金玺,牵着新帝的手一步步登上皇帝宝座。

新帝登基一个月时,有鲜卑贵族乙旃与陈国公宇文瑁起兵造反。

太后知悉,当即调兵围剿叛军。

不仅用计活捉了乙旃,还将其绑上正武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将其斩于剑下。

更借此机会,削弱潜在政敌,尤其是某些不服管教、飞扬跋扈的鲜卑贵族,或贬或杀。

不过短短两个月,叛军尽数被除。

唯独宇文瑁在死士的百般掩护下,逃往梁国避难。

甫一得到消息,太后立即派出使者出使梁国,望梁国国主能交出叛贼宇文瑁。

然而,色迷心窍的梁国国主不但拒绝太后的合理请求,还大笔一挥,当着满朝大臣与使者的面,写下一首艳词艳曲轻薄太后,更将此曲传遍梁国。

太后艴然大怒。

承平二年正月,梁太后正式宣布讨伐梁国,命公良瑞总管灭梁事宜,另派史勇胜、司马博、公西瑾、萧景南等大将率领周军从东陵南下,兵分九路,全面进攻梁国。

众人这才惊觉往日站在先帝身侧温柔体贴、婉婉有仪的人,根本不是他们所认为的那般好声好气,不管是行事做派,还是手段脾性,极肖先帝。

梁国国主及朝臣认为梁氏不过一介女流,对周军来犯并不以为意。

直至二月十四,周将领萧倩仪率士兵占领平宁,俘获瑚州刺史宋银安及九千梁军,梁国再不敢小觑。

听闻平宁陷落的消息后,梁国国主慌忙集结十万兵马迎战周军。

梁国国主一向无心政事,朝政几乎由奸邪宵小把持,迫害贤良、恣意弄权,屡见不鲜。

本就士气低迷的梁军,接连吃了败仗,后又因梁军各部在战场上缺乏调度,致使场面失控,发生踩踏,死伤者无数。

接连的失误,致使梁军防线溃退。

擒贼先擒王。

二月廿四,周国大军长驱直入,直攻梁国都城锦阳。

当晚,锦阳城中大乱,众人争相逃命,大臣更是早就逃得不见影子。

公良瑞从北掖门入城,一路打向皇宫,不仅抓住叛贼宇文瑁,还生擒了梁国国主,并接收梁国重要舆图与文书,封锁府库。

锦阳沦陷、国君被俘,梁国俨然成了一盘散沙,但仍有部分地区拒不投降。

除锦阳一带外,周军其他几路也都进展顺利,以破竹之势先后占领重要城池。

周军决定乘胜追击,集中主力,欲逐个击破各地残存势力

公西瑾率水军一路东下,战船遍布江面,旌旗蔽日。百姓见之,无不畏惧。

三月十七,公西瑾夺下临潭,梁国政权彻底土崩瓦解。

三月廿七,公西瑾与司马博于金都府会师。

至此,百年分裂结束。

*

宣室内,寂若无人,偶尔才能听得啪的一声,干净清脆、掷地有声。

梁婠瞧一眼对面的皇帝,落下最后一子,如释重负似地笑了笑。

“尘埃落定,这盘棋啊,终于下完了。”

有人从门外踏了进来,恭敬上前。

“太后,陛下,这是前线送来的战报。”

梁婠移眸瞧过去。

来人双手呈上密报。

梁婠接过递给皇帝,一封公良瑞的,一封萧倩仪的。

这倒是不稀奇,稀奇的是竟还有一封。

瞧见上面的字迹,梁婠挑了挑眉,是淳于北写的。

她搁在一边。

公良瑞写的,梁婠心里有数,待看过之后,也验证她的猜想。

大军回撤,正在途中,公良瑞亲自押着宇文瑁、梁国国君及俘虏北归,至于要如何处置,她早有安排。

至于其他事项,还需他们当面商议。

萧倩仪写的,更是意料之中,唯独在信的末尾处向她推荐一个人。

一个名叫曹衍的骁勇士兵,年纪不大,身手却极好。

据萧倩仪信中所言,攻占锦阳的那晚,她在朱雀门碰到梁军顽强抵抗,就是这名叫曹衍的士兵及时出现,并献上良策,才助她顺利攻破城门。

之后大大小小的战役,更是屡屡出彩。

她有心将此人收入麾下,便特意命人去查这个曹衍的底细。

谁想这个曹衍无亲无故,竟是孑然一身。

她思量一番,又觉不对,这曹衍不仅懂兵法策论,还身怀绝技,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庶民出身。

她虽有爱才之心,却不敢将来路不明的人放在身侧,便再次命人暗中细查其身份,不料竟查出与宋氏药铺有些关系。

有关宋计,外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是以除了向自己推荐外,也是想让自己帮忙落实这个曹衍的身份。

梁婠不禁生出奇异之感,转眸拿起淳于北写给她的密函。

*

大军得胜归来,如期抵达洛安。

梁婠同皇帝带领百官,亲迎凯旋归来的大军。

白日,封官加爵、犒赏三军,梁婠毫不吝啬。

傍晚,又在宫中大摆宴席。

此番伐陈,萧倩仪立功不小,梁婠册封其为安郡夫人,并力排众议,准其开府。

不是没有人出言反对,可太后大权独揽,萧氏又手握军队,最终也息了声。

多年心愿得偿,萧倩仪笑得合不拢嘴,拉着众人一个劲儿地给太后敬酒。

梁婠实在推不过,不免在席间多饮了几杯。

酒酣耳热,脸烧得厉害。

她避开人,想去殿外透透气。

先前还不觉得什么,此时被夹杂着花香的夜风一吹,越觉得醉了。

巍峨耸立、气势恢宏的皇宫,在宫灯的映衬下,少了威严与肃穆,多了柔和与恬静。

一如此刻的她,褪去太后铁血冷硬的铠甲,露出微醺恍惚的内里。

梁婠扶着晕晕乎乎的脑袋,走得摇摇晃晃。

青竹、谷芽追上来,一边一个小心将人扶住。

青竹一脸担忧,“太后——”

梁婠不在意地摆摆手:“我没事,只是出来走走,透透气。”

青竹与谷芽对视一眼。

青竹道:“太后,奴婢送您先回去歇着吧,宴席上有主上在,不会有事的……”

梁婠步子一顿,迷迷瞪瞪往说话人脸上瞧,脑子昏沉。

她使劲想了想,重重点一下头,“嗯,也好,我这醉了酒的样子叫他们瞧见了,也着实不像话……”

说罢,拍了拍旁边的谷芽:“你去给皇帝说一声,就说……就说我乏了。”

“是。”谷芽应一声。

梁婠又转过头,笑着对青竹道:“青竹,你莫要担心,素日政事缠身,今日大家高兴,我跟着饮上一些也挺好,或许醉了酒,晚上便能睡得踏实些。”

青竹望着眼眶微红的人,动了动唇,什么话也没说。

梁婠说完也不再看她,继续软着脚往前走。

青竹默默扶着,可越走越不对劲儿。

她瞧着前路,拧起眉头,试探问:“太后,您,您这是要去哪儿?”

梁婠定住脚,奇怪看她一眼,笑了:“青竹,你也醉了吗,不是说了要回椒房殿的?”

青竹站着没动,欲言又止。

梁婠越觉得好笑:“你怎么啦,不是说要回去歇着吗?”

青竹张了张嘴,低下头小声道:“太后,您,您现住……长乐宫。”

梁婠笑容一滞,如梦初醒。

她转头看向廊下摇晃的宫灯,不过静静站了片刻,仿佛凉凉的夜风已将她的醉意全部吹散。

良久,她隐隐笑了下:“我真是醉了,怎么会忘了……已经住在长乐宫了……”

不知怎地,她就忽然忆起那年醉酒晚归。

她带着一身酒气,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

正打算换个屋子时,却被宇文玦逮了个正着。

他二话不说就将她抱回屋子,搁在床上。

后来,他更是抚着她的脸,半真半假地问她:卿饮得可尽兴,若是不尽兴,为夫再陪卿饮一些,可好?

她当时只敢说尽兴,而今只觉不够,远远不够,她想要拉着他一醉不醒、人事不知……

如此,才算作尽兴。

梁婠轻轻唤了声:“青竹。”

“奴婢在。”

“我想去椒房殿外的桃树下瞧一瞧……”

“好,奴婢陪您去。”

“今晚……我还想歇在那儿。”

“好,奴婢亲自去准备,决不会惊动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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