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又要闹出大饥荒了。

朱由检担心那般的天灾,会不会哪天向东蔓延,到了这京师直隶。

“今年以来,陛下重视,朝廷勤奋,倒是促进了不少农耕,直隶开辟的新农田并不少,总体收成比之丰年,应该是差不多的。”

新开辟的田地要收粮食,朝廷发的良种产量也有所提升,零零散散的凑起来,还有税收比往年要低一些,对农家来说,差不多了。

起码户部工部的官员看到自己被压着干了几个月的活,能有这般收获,着实开心。

“还是不够啊……今年收了吃了,能剩下多少储备?”

“仓储赈灾的粮食不能少,总要未雨绸缪的。”

“让钦天监的人多注意下风水流转,这两年能种就种,能收就收,那些苛捐杂税,能免就免,朕不至于为了几十万两银子,逼的天下百姓家破人亡。”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反正朱由检通过几次抄家,已经是看明白了。

大明百姓身上是真的没有一点油水可榨了,但大明朝的乡绅贪官身上,油水简直肥的要把皮囊都要挤破了。

光是从客氏和魏忠贤那儿抄出来的资产,就足够供给蓟镇数年而不打任何折扣。

所以选择对士绅贪官下手,还是对百姓下手,朱由检心里是有数的。

“今年要是整体太平,没有再生新的动荡,明年朕打算在山东也清丈下田亩,毕竟山东也是赋税重地,还关系着登莱水师。”

说到这里,朱由检不由得想起了前不久袁可立的奏报,心中一阵飘荡——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祖显灵,知道他这个后代正惦记着水师有缺,又想着能尽快从南边小国购粮,竟然是给他送了个主动请求招安的“海贼王”过来。

福建巡抚朱一冯招抚了雄霸东海的海盗郑芝龙,而袁可立得知后,便大为激动,和天子强调一定不能放过此人!

袁可立自起复返回登莱后,便得到了天子的大力支持,将登莱水师整备起来。

朱由检的意思也很明确,

既然一时之间没办法去和鞑虏野战,那以前孙承宗那筑城收地的法子,也大可不必了。

打都打不了,何必再花费那么多东西去辽东?

也就是京城地理位置特殊,要强化锦宁—山海关防线,以及蓟镇宣大那边,所以在这几处练兵整顿还是要有的。

但继续修城完全就是浪费,还不如把腾出来的钱交给袁可立。

若按照地图上的地形来看,一旦登莱水师训练有成,便可以渡海通过辽河平原之地,直扑赫图阿拉,打击鞑虏腹地。

即便打不到那么远的地方,进攻下靠海地区也不差。

要知辽东可算是鞑虏老巢了,更别说辽河这等关键之处,若是受攻,必然要分出来一批人防守。

而鞑虏总共就那么点人,防了一地,那其他地方自然要放松一二。

兵书上说的“攻敌之必守”,便在于此。

只是水师训练,并非容易之事。

不止要有熟悉水文,知道在水上作战的将士,还要有船只做倚仗。

大明朝海禁多年,哪怕有隆庆开关,但也只是扣扣搜搜的开了一下,并没有全方位的开放,更别说让沿海地区人人熟知船事了。

袁可立编练水师,多招以临海渔民,但山东之水产,终究不如江南沿海丰盛,故而袁可立又向天子建议,从福建拉人过来——

福建地理位置特殊,在历朝历代的争霸中,属于“兵家不争之地”,八山一水一分田,逼的老百姓纷纷下海捕捞,以补贴生活,故天下出海之人,多以福建为主。

朱由检自然应下,又连忙要内档司调取福建有关之经历官员,想要委任他们去办这件事。

随后,便又捞出来了一位有为之臣朱一冯。

朱一冯,泰兴县城人,于天启年间上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福建巡抚,主要从事福建之军政事务,是秦王府长史朱昶的八世孙,在职期间,曾成功抵御过红夷侵略,并平定过郑芝龙的海上之乱。

只是福建总兵与之不合,并在平乱期间不听指挥,害的朱一冯急急忙忙为之擦屁股后,稍一稳定,便上疏弹劾俞咨皋这位福建总兵。

然俞咨皋为阉党成员,当时魏忠贤尚且大权在握,故而见其弹章不喜,加上朱一冯为人刚正,在天下普遍为九千岁修建生祠供奉之时,福建独无一椽,并多次拒绝魏忠贤以修三大殿为理由,伸到福建来捞钱的手。

魏忠贤由此记恨此人,在序功赏赐之时,朱一冯手下文武将吏都因功受到奖赏,而其本人非但没有受到奖赏,甚至还差点被治罪。

朱一冯也因此大为伤感。

自己立功护卫海疆不说,差点还要受牢狱之灾,故于年初上疏称病,请求去官告老。

朱由检当时正忙于清查京营并着手抄家阉党,未曾看到他的奏疏。

而朱一冯在得知天子把魏忠贤赶去守陵后,也不执着于请辞了,便安静下来,继续工作。

等朱由检知道这位能臣之后,为了安抚其人,以示亲近,直接下旨嘉奖其功,将先帝欠下的赏赐翻倍赐予朱一冯,并让他着手从福建招收水师种子,送去登莱。

为了方便沟通,朱由检也按照过去的习惯,给朱一冯写信,给他一个直达天听的交流通道。

朱一冯受命之后,并没有着急去办,反而仔细询问了天子的要求。

在知道天子有意扩大开海范围,从海上获利之后,便干脆提出,“何不废疍户之籍,使之报国?”

所谓疍户,便是对水上之民的称呼,在大明朝,跟丐户乐户一样,同属于贱籍。

这些人不被允许上岸,终生都要待在海上,哪怕难得上岸,也得偷偷摸摸,不能穿鞋袜,如果穿了新衣服,也要在新衣上缝一小块其他颜色的旧布,以示破旧——

因为他们是贱户,所以平民抢夺他们的财物是理所应当的,疍户受了委屈,也不会有朝廷律法来为之伸张正义。

等到死了,有幸没有被扔到水里喂鱼的话,也只能埋葬在靠水的河滩或者海滩之上。

而朱一冯提出废除疍户之贱籍,除了被其终生只能困于水上,犹如流放之景勾起了恻隐之心,也的确是在替天子出主意。

大明海禁已久,隆庆开关也是在福建这一边开了个口子,能有多少擅长水事,又能受朝廷招揽打仗的人?

朱一冯主政福建,自然可知若有敢于出海的人,要么被海商招了过去,要么就被海盗招了过去。

至于投靠朝廷?

不说大明朝海备疏松已久,就说朝廷的名声,在南边也不是太好啊。

当年戚家军的下场如何,何人不知?

投了朝廷当兵,不止可能被拖欠粮饷,还要背井离乡驻扎外地,还有可能被上官杀掉……

还不如对疍户下手呢,

只要天子敢冲破“祖制”封锁,疍户为求一自由身,为求得光明正大,挺胸抬头的走在陆地上的资格,自然不会缺报名参加水师的人。

但朱由检并没有迅速回复朱一冯。

他心中其实清楚,大明朝的户籍制度并非好事——

此政之推行,本就是蒙元之时,为了方便管理而采取的“一刀切”手段。

汉儿数量太多了,管起来太麻烦,干脆就跟放牧牛羊一样,按照职业世代管理,由此有了种种户籍。

而太祖起兵推反蒙元之后,虽然大力恢复汉唐旧制,但不可不承认的是,中华沉于胡腥百年,有些东西,是无法凭一人之力改变的。

说句“哄堂大孝”的话,朱由检也暗暗觉得,太祖留下户籍制度,也有出于巩固统治的私心。

太祖高皇帝之英雄气概,举世罕见;恢复汉人之制,其功甚伟。

但也许受限于出身,受限于自身的情感,在朱由检看来,太祖在定制之时,仍在某些地方,保留了老农的思维。

他以很朴素的老农观念,严厉惩治过贪官污吏;也以很朴素的老农观念,对自己的子孙后代各种呵护;更是以朴素的老农观念,觉得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可以永远稳定。

所以太祖慷慨的将正税定的很低,觉得子孙的情况和自己当政之时不会有差,不需要有额外的动作。

太祖慷慨的承包了宗室后代的花销,最低级的宗室也有个奉国中尉的职位,觉得开国之时养得起宗室,后面怎么可能养不起?

与此同时,天下人的位子也被固定了下来。

朱家人世世代代当皇帝,

底下人世世代代跟着户籍走。

然而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可见天下事,并不是会因为某个皇帝的好坏,而出现转移。

二百余载积累,当年的善政变成恶政,过去没能及时改变的弊病仍旧流毒天下。

于是在朱一冯作为封疆大吏明确提出大明可以用“废除贱籍”来有诱惑疍户从军,迅速扩编水师后,朱由检便动了心思,特意再开了个内阁会议,询问大臣意见。

这种涉及“祖制”的大事,朱由检也不会搞什么乾刚独断,免得大臣又觉得天子轻佻冲动,胡乱下令。

不过自打有大臣企图拿“祖制”来逼迫天子,却被天子反手用“剥皮萱草”的祖制怼回去后,大臣们在这方面也变得谨慎了许多,管好了自己的嘴巴。

在崇祯朝做了这么久的事,他们都习惯了天子的作风,故而这次临时的御前会议,大多臣子都从实务上同天子分析,若废除贱籍会有如何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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