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确实有之,市易司隐而不言,其罪固不可轻恕,当严惩之!若无实据而妄言,不知陛下包容此人于政事何补?”

皇帝叹了口气,李承一说到新法永远都是这样的理直气壮:“李卿可知,这数月来皇后在宫中日夜长叹,心忧天下因此而乱。”

李承的眼神更为严厉。

妇人干政,乃是国中大忌。

皇帝在廷对上拿出皇后的话来说,换作是平常,李承都能强硬的给堵回去。

但眼下的形势,让他不便抓着此事来发作。

深吸了一口气,他沉声说道:“陛下宣示皇后忧致乱,臣亦忧致乱。诗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臣之所忧,正本于此。陛下试思诗书之言不知可信否?”

“如不可信,历代不当尊而敬之,开设学校以教人,孔子亦不当庙食!”

“如其可信,祸乱之生即源于此。”

乱之初生,僭始既涵的下一句就是乱之又生,君子信谗。

李承直指皇帝轻信谣言,才会致使祸乱,而非关市易务之事。

不等皇帝说话,李承抬起头,声音转厉:“齐威王三年不治国,一旦烹阿大夫,举国莫敢不以实情禀上,国遂治,兵遂强。僭生乱弱,信生治疆。如此,臣愿陛下熟计之!”

春秋齐威王三年不治国,身边小人环伺。

即墨大夫善抚民,却被小人日夜以谗言攻之,而阿大夫不安民治政,却买通威王近臣,日日得到称赞。

不过齐威王派人暗访得实情,将阿大夫和身边小人一齐下了大鼎烹死。

自此,无人再敢欺瞒于他,而齐国遂兴。

但李承拿齐威王比拟当今之事,乃是强辩,皇帝也明白,以李承之材,一件事正说反说他都能找到典故来做证据。

只是要看有没有道理罢了。

李承说了这么多,皇帝也变得有些疑惑,也的确觉得当派人调查清楚再说:“既如此,且令严清与刘惠同根究市易务不便事,待二人诣实回禀,再论。”

……………………

司农寺的公厅中,刘惠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是对背叛者的愤怒,但很快,一丝淡淡的笑意在嘴角浮现出来。

“严兄你太心急了啊!”

这真是个好消息。

严清叛离李党,得益的当然是他刘惠。

司农寺是新法的立法机构,而中书检正则是负责推行,原本之前都在严清分管下,现在皆由他刘惠来主持。

但任谁都该明白,以李承的姓格,决不至于如此厚此薄彼,严清其实必有大用。

可惜严清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完全给怨意蒙蔽心神了。

严清的倒戈一击,对于整个李党,甚至是变法派,的确是个大挫折,但对刘惠来说,却是个良机。

刘惠环视左右,他刚刚入主的公厅中,还有着旧人留下的痕迹。陈列、摆设都是由着严清的个人习惯,但刘惠相信,只要一个月,他就能让这处新法的核心之地,成为他手上得力的工具。

当然,严清现在并没有输。

如果他能在市易务之事上,能说服天子,将刘惠论之于法,那他就会是第二个王宇,以忠心受到天子的看重,升任执政就是转眼间事。

不过若是他败了,京城之中可就再没有他落脚的余地。

刘惠从袖中抽出一份早已写就的文书,本来他正犹豫着发出的时机,不过现在就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

“本寺主行常平、农田水利、差役、保甲之法,而官吏推行多违本意,及原法措置未尽,弊症难免。今榜谕官吏、诸色人陈述。如有官司违法之事,亦可一并投于本寺按察。”

刘惠默念一遍,两指捏着薄薄的纸页轻轻一抖,唇边绽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此文一下,严清之叛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

夕阳终于没入了地平线下,夜中河上无法行船,渡船都在岸边下了碇。

永城县的渡头上,点着火炬,灯火通明,照得内外如同白昼。

今天最后一批抵达南岸的流民,就在渡口外排着队。

他们都在粥棚盛了热腾腾的菜粥,一边填着肚皮,一边听候着安置。

抵达永城县的流民,都是依着乡族籍贯来安排,是小聚居,大杂居。

来自同一乡的流民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应。

但上到县一级,流民就必须打散,以防其中有人串联起来作乱。

不过也是视人数而定,并不是那么死板。

“今天渡河的流民有三千三百一十八人。”

今天的人数终于点算完毕,李元在渡口内厅听着汇报,张津和萧山一起走了出来:“连对岸那边的回县也免了渡资,渡河来的流民果然一下就多起来了。”

萧山笑道:“回县的南知县也是聪明,若是他不将渡资免了,流民必然都要等着免费的船坐,几万流民不知何时能渡完。”

“流民多留一天就是一天的麻烦,若是逗留在境内出了事,要比推卸责任,他肯定比不过大人。”

“还不如一起免了渡资,就算有人拿来说事,也可以请大人出来顶着。”

张津道:“今天得到消息,天子已经允了大人的奏疏,想必南知县得到消息后,也可以安心了”

一串急如密雨的蹄声这时从南面过来的官道响起,由远及近,声音渐渐变大,很快一名骑手埋头大汗的来到渡口旁。

他跳下马,几步走近前,将一份递给李元的随从。

张津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不知是哪里来的消息?”

“大概是京城又来问流民安置的事。”

萧山猜测着。

流民渡河南下,黄河上的几个渡口,隔三五日就要将过河的流民人数上报中书。

而永城县这里,更是天天要禀报毫州。

再由毫州上报汴京。

永城县现在每天都能收到京城传来的公文,而李元这几天因为渡口初启,就都在渡口镇坐镇。

也吩咐了下来,抵达县中的文书都要立刻转到渡口这边来。

萧山瞅了瞅黑黝黝一片、只能听到哗哗流水声的黄河,再望望黄河对岸的大堤上,一字排开十数里的火光,不由的感叹起来:“若是渡口上的浮桥能重修就好了。”

旧时永城渡口上设有浮桥,但屡屡因水涨而冲毁,如今不得不仍以船只来摆渡。

张津听了,心中顿时一动:“浮桥?”

“嗯!”

萧山点了点头:“有了浮桥,汴河上可就曰夜都能行人了,正好如今要驱用流民,工钱也不要太多,现在建造浮桥也方便,更不虞洪水冲毁。”

张津听得连声称是,急忙问道:“此事大人怎么说?”

萧山摇摇头,他也是刚刚才想到:“尚未与大人提及。”

“那还不快去说?!”

张津催促着,兴建浮桥可是个好主意。

“大人。”

萧山在张津的催促下,来到李元身侧,就想跟他提及浮桥之事。

却不意发现正低头看着手中信笺的李元,他神色有些不对。

“大人,出了何事?”

李元折起了信笺,摇头叹气:“一滩烂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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