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五彩斑斓不在眼中,雕梁画栋却在心里。”

“是,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指点。”

听罢这句话,何楹的双眸第一次有了光芒。就仿佛一个半梦半醒十一年的游魂,终于在此刻被叫醒一般。

她急忙拿出手机,想问问能不能留下老爷爷的联系方式,方便以后请教。

却听见一个年轻女孩的惊呼:“妈!你看那个,是不是我姥爷?”

“哎呀爸!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女士便从何楹和顾招娣身后跃上台阶。她见这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直与父亲聊天,就知道这老爷子准是拉着别人说些有的没的,便不好意思地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我爸他眼睛得了白内障,今天本来说好带他去看病,他出了家门就奔颐和园来了,我们拗不过他也就跟来了。这不我们刚去个卫生间的功夫,再出来就找不见他了!”

“哼!我这么大的人了!就是来这转转,又没怎么着!你们真是!”

听着女儿对这两个学生的控诉,老爷爷非常不满,用拐棍挡开外孙女的手,就要离开。却在下台阶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四人连忙要去搀扶,却又被他拒绝:

“四十年前,这千柱廊的地仗油漆都是我做的!我就是个瞎子也认得怎么走,用不着你们帮忙!”

“是是是!走路不用我帮忙,那您这眼睛总得去治一下吧?”中年女士还是跟着,在右边扶住了老爷爷。

“不治不治,花那冤枉钱呢!”

“姥爷,我年底结婚,您就不想看看我结婚的样子啊?”年轻女孩说完,也挎着老爷爷的左胳膊,给他讲颐和园的所见所闻,“而且啊,颐和园的荷花现在含苞待放可好看了,千柱廊上还挂了一排大红灯笼,晚上亮起来,称得两边的彩画如梦似幻,您也不想看看?”

“那些个荷花,灯笼,彩画,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什么样儿,不看就不看。”

“姥爷!”女孩有些恼了。

老爷爷随即改变了口吻:“不过我外孙女结婚,那我必须得看啊!”

“哈哈哈,这就对了嘛。”

望着一家人远去的背影,何楹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她不敢想象,一个几乎没有视力的老人家,是怎么跨越车水马龙、穿过重重关卡,凭借着四十年前的记忆,精准无误地来到千柱廊中,找到他曾努力奋斗的地方,还能将这里的每一处建筑、每一幅彩画,记得清清楚楚。尽管这些彩画,不是出自他之手。

如果不是刻入骨子里的热爱,便就是这条路线,他走了无数次。

那么。

四十年前那个作为外援画师的何青山,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虽然籍籍无名,却将这一次经历视为生命中最高的荣誉?

他们在工作之余,是不是也会去围观大师们作画的风采,再将他们的技法牢记于心?

等到自己落笔时,是不是也会在心里打鼓,将一花一叶构思百遍?

从古至今,有多少无名匠师,为了古建筑默默付出终生?又有多少名师名匠,无私地将自己的技艺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这些答案,何楹不知道。

可她现在知道,越是逆势而行,越是要有一腔孤勇的胆魄,和一条路走到黑的执著。

更何况,如今她也不再是一个人。

思绪停在了这里,何楹的肚子忽地“咕咕”叫了几声。

虽然自己肩负重任,可饿着肚子要怎么干活?

她见顾招娣又挂断了楼心月催促的电话,便收拾好笔记本说:“走吧!咱们去吃饭吧!”

“好。”顾招娣点头,刚转过身,又指了指身后的老爷爷问,“你不用留一下联系方式吗?说不定以后还要请教这位老人家。”

何楹顺着她手指方向,见老爷爷虽然有家人搀扶,可因为眼睛的问题还是步履蹒跚。老人家辛苦一辈子,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治疗眼睛,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自己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不了。”她摇了摇头,说完就昂首挺胸地走了。

顾招娣却是愣了几秒。

想到亲手教会自己木作手艺的外公,在她小时候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她心里便不知不觉泛出一阵酸楚。

外公是个明制家具厂的老师傅,每次打家具时候,总会逗一逗小招娣:“外公什么时候能看到娣娣嫁人啊?”

可是小招娣总会冷哼:“娣娣不嫁人,娣娣要像男孩子一样!”

“不嫁人怎么行?每个女娃儿都要嫁人,都要做漂亮的新娘子。”外公见她不高兴,还是笑呵呵地哄,“我们娣娣这么漂亮,长大了也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到时候外公给你打一套家具,给你做嫁妆!”

“我不要我不要!”每每听到这里,小招娣就会气愤地跑掉,连外公给她包最好吃的包子都哄不好。

可是后来,嫁妆没打完,外公也不在了。

小招娣长大了,虽然她依然不想结婚,可她多想跟外公说一声“好,我用外公的家具做嫁妆”。哪怕是欺骗,也能让唯一爱着她的人,多笑一笑。

只是等她懂得这样的道理后,才发现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楼心月催促的电话又响起,顾招娣回过神来,才发现眼角有一道冰凉。

她依旧用平淡的语气接了电话,而后便也快步追上何楹,向寄澜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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