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昨夜,她才见到他的冷酷与无情,和他那双泯灭世间一切情感的双眼。

以及他的剑。

这样巨大的反差让她急迫地想去了解他,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她却想不到自己说的话再次勾起了他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去回想的痛苦往事。

她无法再继续问下去。

正当她已放弃的时候,风逍舞却忽然开口:“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的江湖,影响力最大的两个家族是哪两个?”

司马嫣点了点头:“爹爹曾和我说过,是孤剑别馆的陆家和留月山庄的风家。而风家则为旧五大世家之首。”

风逍舞道:“这两家都与海外珍珠岛的钟离家交之甚厚,三家人都属当时的武林五大世家。陆家以剑术睥睨江湖,上一代也是唯一一代孤剑主人陆云飞,十三岁就战胜了当时的华山首徒徐清风。十九岁胜上任峨眉掌门肖九星,二十七岁胜武当第一耆宿观尘道长,同年又连斗海南七剑与昆仑五剑,身处当世两大剑阵的七星明海阵和慈青莲花阵,依然未曾落败。次年又与少林第一高僧证海法师决斗,剑断至一尺,仍以断剑斫伤证海大师右臂。两年后,又在武当掌门云松等人的佐证下,胜了当时九大剑派共举为‘天下第一剑客’的飞仙剑叶影风。年至三十,普天之下,未逢敌手,江湖人尊其为剑神。”

司马嫣听着,眼里已放出了光。

她喜欢听别人说起这些江湖往事。有时也会吵着要爹爹给她讲,就像小孩子吵着要父母给他唱童谣一样痴迷。

风逍舞顿了顿,接道:“留月风家,上一代主人风际空,剑法虽不及陆云飞,但为人之正直,行事之魄力,江湖无人能及,因仗义疏遣的家财不胜枚举,并多次捣灭江湖的矰缴阴谋,剑术在当时江湖亦可列前十位人选。若由天下共同推举一位大侠,一定是他而不是陆云飞。”

风逍舞说话的声音仿佛因激动而有些大了起来:“陆云飞一生孤僻高傲,此生只有两人算得上是他的朋友,其中一人是珍珠岛主钟离孤,另一人就是风际空。陆云飞在胜了叶影风后就闭关退隐,自此风家就成了当时江湖最大的号召者。”

“后来呢?”

“后来?”

司马嫣点了点头:“风际空后来呢?”

“死了。”

“死了?”

“嗯,死了。”

司马嫣大吃了一惊。她想不到风逍舞接下来说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她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道:“他怎么死的?”

风逍舞道:“陆云飞退隐后的八个月,留月山庄就毁于一场大火,庄内无一人得以幸存。”

他看向司马嫣:“而我是例外。”

司马嫣怔了怔:“你……”

风逍舞道:“我姓风。”

司马嫣怔怔地看着风逍舞,怔了半天,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你是留月风家的人。”

风逍舞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笑得很平淡,脸色仿佛没有一丝改变。

司马嫣道:“这么说,这一代的留月主人……其实就是你了。”

风逍舞道:“那年我七岁,若不是贪玩掉进了水塘,恐怕也已被那场大火给烧死了。”

司马嫣轻轻笑了笑:“贪玩原来也是有好处的。”

现在好像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她明白自己不该在这种情况说这些话,但她想让风逍舞笑一下,却不知该用什么法子。

于是她只能说这种听起来有点不对气氛的话。

风逍舞明白她的心意。他向司马嫣笑了笑,接道:“当我从水塘爬出来时,火已烧遍了整个山庄。我只能留在水塘。呆了五天五夜,火势才熄掉。”

司马嫣又怔住:“五天五夜,那你……”

风逍舞道:“五天五夜里我没死。饿了就吃水塘里的水草和浮萍,渴了就喝水塘里的水。”

风逍舞笑了:“我甚至还换过口味,从水里抓了几条鱼,丢进火里面烤熟,再用木棍把鱼勾回来。”

他笑得仿佛很开心:“那滋味其实倒还蛮不错的。”

司马嫣也笑了。可她的心却好痛,要命的痛。

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就要忍受这样凄惨的境遇。

当他知道那场大火把自己的双亲活活烧死时,他会是什么样子?

当他呆在那场大火里,双眼宛如死掉一般地干涸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他在那惨绝人寰的火场中思考过多少次死亡?

又在那场火后的无数噩梦中有过多少次惊怵?

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绝不是件容易事。更何况他当时只是个七岁大的孩子。

但他毕竟都还是忍受了过来。

可当他一个人面对着一切的盛况繁华,安适温暖仿佛都还在眼前,却在下一刹那化作一片苍凉虚无,凄惨萧败的废墟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全都不知道。

他呢?他的心是不是也一样在痛?

她也不知道。她只看到他的笑容,笑得温暖而愉快。

风逍舞道:“五天后,火势退去,我没有死,是因为有人救了我。”

风逍舞沉默片刻,才道:“因为他救了我,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司马嫣道:“救你的人是谁?”

“不知道。”

“你不知道?”

风逍舞点头:“我不知道。”

司马嫣道:“你和他相处了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

风逍舞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和他相处了很久?”

司马嫣道:“我当然知道。虽然你一直呆在水塘里,说不定还是有地方被烧伤了。且大火的浓烟虽然是往天上跑,但五天里你一直都呆在那里,肯定也吸入了不少,心肺想必也受到了极大的损害,一定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治好。若是他救了你,肯定要和你一起呆到完全恢复的那天。”

司马嫣想了想,又道:“说不定你的剑法也是他教的。”

风逍舞笑道:“原来你不笨,而且还挺聪明的,我一直都以为你笨笨的。”

司马嫣撅了撅小嘴,不满道:“谁说我笨。我一点都不笨,比你还要聪明。”

风逍舞道:“当时我两条手臂都烧伤了,脾肺也罹患了毛病。若不是他请来的先生高明,加上他用真气帮我调理,彻底治好了我的脾肺,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练武了。”

司马嫣道:“你的剑法也是他教的?”

风逍舞道:“嗯。”

司马嫣眼珠子转了转,嫣然一笑:“那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风逍舞微笑:“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司马嫣道:“你说不知道,其实你一定是知道的。他一定就是陆云飞。留月庄主既是他一生中不多的朋友,他当然不可能在你们家出事的时候不管你们,即便你们家已被火烧了,他也一定会进去看看的。你说不知道,只不过是不想让我知道罢了。”

风逍舞道:“他不是。”

司马嫣道:“不是?”

风逍舞道:“不是。”

司马嫣道:“那他是谁?”

风逍舞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司马嫣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风逍舞道:“你怎么了?”

司马嫣撇着嘴,好像真的有些生气了:“你为什么一定要骗我?你以为我就这么好骗么?”

风逍舞道:“我真的不知道。”

司马嫣道:“真的?”

风逍舞点点头:“当时我虽然才七岁,却也在家中多次见过陆云飞。凭身材来看,救我那人就已比陆云飞矮了半个头,且并没有陆云飞那么健壮。我醒来第一次见到那人时,他就已是蒙着脸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后每次见他,他都是这样子,甚至他几乎不与我说话,只打手势来叫我做事。”

风逍舞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且陆云飞闭关本就是为了让剑术更精进一层,才隐退江湖的。以他的性格,就算他知道我还活着,也断不可能出来救我。”

“而风、陆、钟离三家的友谊,本就维系于父亲身上。父亲死后,加上陆云飞一心潜修剑法,陆家与钟离家的关系如今也已几近断交。”

司马嫣不解道:“留月主人是他此生罕有的朋友,他怎会不去救你?”

风逍舞道:“闭关修炼,若还没有练到更上一层的境界就半途而废,不仅对自身的突破是一种极大的损害,而且还很有可能影响到心理,终生无法握剑。”

风逍舞淡淡地道:“对他而言,剑就是一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剑胜于朋友,甚至远胜于。”

司马嫣沉默半晌,喃喃道:“世上真的有这种人?把剑看得比任何一切都更重要的人?”

风逍舞点头:“甚至比他自己更重要。”

司马嫣又沉默了很久,道:“那救你的那个人,为什么要装扮得那么神秘,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呢?你的剑法又是他教的,那人能有这么高的剑法,世上应该没有几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才对,那他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也许他本就是个从未在江湖露过面的方外之人。”风逍舞回答得很淡然:“我只知道有一天我醒来,他就走了,于是我也只有走。”

风逍舞苦笑道:“我至今还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救我。”

司马嫣沉默了片刻,道:“或许他只是想救你。”

风逍舞道:“也有可能。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很多。”

司马嫣道:“那么大的火,就算是很严重的失事也不该引起这么大的火灾,说不定是你们仇家放的火……”

风逍舞摇了摇头:“此前我也觉得事有蹊跷,于江湖中调查了近十年时间,至今都尚未查到一丝蛛丝马迹。或许只是单纯的失火,也或者是我能力尚且不足,无法窥探此事全豹。”

“但我一定会接着查下去,无论要花多长的时间。”风逍舞道:“只不过此刻更重要的,是先去寻司马庄主。”

司马嫣沉默了片刻,道:“可若是无心的失火,怎会起那么大的火势呢?”

风逍舞淡淡一笑:“火势本就非人力所能掌控。他要起多大就能起多大,我们根本无可奈何。”

司马嫣道:“可是那天留月庄主和夫人,甚至你们家里人全都……凭你爹爹的武功,又怎会逃不出那片火海?”

风逍舞道:“那天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日子,他们都喝了很多酒,家丁们也是。”

“而在风家陨落,陆家隐退后,钟离家主也选择主动退位,淡出江湖,让出五大世家的位子,才有了现今以夏侯家为首的五大世家。”

直到现在,他说的每句话都还是很淡然,淡得连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仿佛都已变得很淡很淡。

他也依旧是面无表情。但他心里又是怎样的?

司马嫣看着他,没有说话。

了解了这一段幽秘的武林秘辛后,她却没有那种获知新奇往事的快感。

一个武林第一世家的后代,如今只能流落天涯,四海为家,这样的转变未免也太大了。

这究竟是命运,还是天意?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想从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他内心的真情实感。

只可惜她读不出,一点都读不出。

夜。

深秋的夜,总是带着几分诗意。

洗漱已毕。司马嫣静静坐在窗边,望着窗外萧落的庭院。

远处一盏灯火明灭,恍惚在深秋夜色里。

那是谁家的灯火?

整个跨院都被风逍舞包了下来。偌大一座跨院只住了他们两人。

司马嫣虽不太明白风逍舞为什么要将一座能住几十人的大跨院包下,但她知道他这么做一定是有道理的。

夜已很深。风逍舞已出去半个多时辰,还是没有回来。

司马嫣看着院中晃动的老树,心里感觉有点毛毛的。

静。很静。静得只剩木叶萧瑟,与她的呼吸。

她不知道在这寂静的黑暗里是否还隐藏着什么可怕的危险。

她关起窗户,匆匆跑过去,想将门也闩上。

其实这完全只是无用功。但司马嫣并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若黑暗里果真潜伏着危险的话,闩起的门窗即使在一般江湖人手里也只需胡乱一拍就能轻易拍开。

因为她自己拍不开,所以她以为别人也拍不开。

正当她想将门也闩上时,门突然开了。

司马嫣吓了一跳,看到门外进来的是风逍舞,才长长舒了口气,轻轻拍着胸口:“你去干什么了,这么久都没回来。”

风逍舞笑了笑,笑得有点神秘:“做了点该做的事。”

司马嫣眨了眨眼,道:“该做的事?什么是该做的事?”

风逍舞道:“就是对于现在来说必须要做的事,否则我们明天就要被抓起来了。”

司马嫣道:“真的有这么可怕嘛……”

“苍穹帮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风逍舞道:“但我们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做。”

司马嫣道:“是什么事?”

风逍舞道:“就是好好睡一觉。”

司马嫣有点吃惊:“你不怕他们来偷袭?”

风逍舞道:“怕,但我们也不能因为怕他们就不休息吧?”

司马嫣沉默片刻,点头道:“你说得对。如果我们不养好精神,那就适得其反了。”

“对。”

“那我先去睡了。”

“不对。”

“不对?”

司马嫣吃惊地转过身:“什么不对?”

“你不能出去。”风逍舞将她拉过来:“我们一起睡。”

司马嫣低下头,脸已有些红了。

她从没和风逍舞在一张床上睡过。

即便在以前夜里风逍舞悄悄溜进她的房间时,也会在外面找一家客栈睡一宿。

风逍舞道:“你从没走过江湖,连最基本的防范意识也未具备,可能还没叫出声人就已被拐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

司马嫣抬起头,看了一眼风逍舞的目光,立刻垂下了头。

糟糕……

他的眼睛……好温柔啊……

他坏死了,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我又怎么能拒绝得了他呢?

他肯定只是想吃我豆腐罢了,我得想想用什么法子防着点。

可我该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司马嫣不停地摆弄着衣角,过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睡。”

她说的很少,但脑子却转得飞快。

今夜他会不会做什么?

他会不会……

司马嫣侧过身,拉起被子,挤在一边。

风逍舞睡到床上,也挤在一边。

静。很静。寂静的夜,静得只剩他们的呼吸。

他们各自挤在床的一边,谁都没有钻过来。

司马嫣用力抓着自己的衣襟,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窗外那盏明明恍恍的灯火。

灯火在清夜的秋风中荡漾,她的心也在荡漾。

她的心好乱好乱。

她有点想,却又有点不敢。

她的脸已经完完全全红透了。

本来她还在怕风逍舞会做些坏坏的事。可风逍舞连一点动作都没有,她又有点不甘心了。

她又想起风逍舞刚才的那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也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嗯……

夜色更清,更柔。

她的眼睛眨来眨去,眼珠子转来转去。

终于,她悄悄地伸出了手——

她的手碰到了他的手。

她的手立刻被抓住。

司马嫣怔住,想翻身。

她刚翻过身,就被抱进了怀里。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好大好大。

夜那么的静,床那么的软。

他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柔。

司马嫣抬起头,发现风逍舞也在看着她。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凝视着对方。

忽然她心里涌起一股浓烈的汛潮,浓浓的暖意遍布了她全身。

她放松了抓得紧紧的脚趾,闭上双眼,将他抱住,蜷伏在他怀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原来……两个人在一起睡觉,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

她慢慢地往里挤,想更挤进一点风逍舞的怀里,就像是只依赖小窝的松鼠般不露痕迹地挤着。

风逍舞却一把将她推开。

他推得用力而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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