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楼,李晓晓就一把薅住了昌响,昌主任,俩事儿,按规定回访的时间要到了,钟老板的回访还是让康复科来做吗?
昌响刚从昨天那群短袖纹身的黑胖子带来的糟心情绪中走出来,又被提上心头,捎带着把钟崇善也恨上了,没好气地说,不用康复科,我来回访,说第二件事!
李晓晓却扭捏起来,昌主任,这话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最近吧,江主任好像看人的眼神儿有点问题,怎么说呢,就象刘主任把眼镜扔了一样,不怎么聚焦了、直勾勾的,看着吓人……
是看你直勾勾的还是看谁都直勾勾的?昌响问。
别人没注意,反正看我是直勾勾的。
昌响笑了,刚才你是不是薅我来着?以后记住了,别逮谁都薅,容易薅出事儿,江主任就是让你薅出来的毛病。
用钟崇善自己的话来说,“在事业上升期患上渐冻症,还不如趁着能动弹把自己吊死算了”。
他是做餐饮的,在这个城市里,大凡够档次的饭店要么是他投资的,要么有他的股份,手里有了十几个规模不小的饭店、餐厅,就对自己的身份有些不忿,因为别人吃着他看着、别人坐着他站着,就算口袋里、银行里、家中的保险柜里有成堆的钞票,也会忿忿不平的。于是他选个荒郊野岭做了这个会所,他得吃给别人看、他得坐给别人站,终于达到了这个目标,他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坐下就不容易站起来了,吃东西不容易咀嚼了,想要炫耀创业史的时候,与人交谈也不怎么容易张开嘴了。
就在处心积虑研究用麻绳上吊不疼还是用安眠药死相不难看的时候,一个脏兮兮的老道和一个挺干净的年轻人下山时从会所门口走过,看到了被人扔在鱼池边思考死法的钟崇善,老道扭脸问年轻人,要不要试试手?
年轻人很气愤地回问,你个老碎催又看出什么来了?
中毒呗。老道轻描淡写的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颜色呗,察颜观色原本是个评价医者的好词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沦落成为看人脸色行事的贬义了。老道气哼哼的。
卢伽雷是纽约杨基队著名的棒球手,这个姓名最终和一个可怖的病症捆绑在一起成为“卢伽雷氏症”,因为渐冻症不会顾及患者是什么身份,所以卢伽雷故去了,所以霍金也故去了。而这些名人在诊断过程中,起初也只是在磁共振和肌电图中表现为一种异常信号,不显山不露水的,当这个人什么干不了、什么都力不从心的时候,毒素已经嚣张地侵害了所有的神经元,毒素把人体内由各种细小神经、支神经、主干神经组合成长起来的参天大树啃成了衰草。
九五益肌散?年轻人问。
钟崇善努力扭动脖子,为的是把老道打人的姿势看清楚一些。
老道抽年轻人用的是一根树枝,年轻人躲避得很敏捷。
九倪玛德五!五倪玛德益!益倪玛德基……我就教给你续命的本事?
老道打累了,扔了手里的树枝,福生无量天尊。
年轻人往近前凑了凑,老仙翁的典籍里有渐冻症吗?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卢伽雷才走、也才有卢伽雷氏症这个概念。
稚川翁的典籍里当然没有渐冻症这个概念,却记载了“痿症”,其实《素问里头就有,“五脏因肺热叶焦,发为痿留”,说的就是这个痿症。不过,《素问之痿论一章说的是肺热津伤而致痿,又说男女之事太过而致痿,火起于内以致火烁肺金,则肢体失养也。到了稚川翁才有新说,因毒入经络而筋脉失养以致髓枯筋痿,看这个人的脸色明显是毒入经络,西医也说渐冻症是毒素侵入神经导致的,经络者、神经也,你瞧,中西医原本是殊途同归的,偏偏就是互相看不起,唉,无量那个天尊的!
那……怎么治?
看书啊,给你的典籍都读完了吗?
正好读到九五益肌散这一章。
九五益肌散是续命的!只能往火里添柴,咱们这门道医是救命的,是直接抽了柴火端走锅子吃饭的好吗?!
一老一少打闹着越走越远,钟崇善忽然觉得麻绳和安眠药都不香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拍响了轮椅上的叫人铃。
那一次垆瓯和昌响是奔皇大仙祠去的,老道刚惹了麻烦,和钟崇善一样的忿忿不平,带着昌响一起“游山玩水”,是因为出行的路费还得指望昌响的钱包,那会儿昌响和老道学医正上瘾,也就请了假陪老道遛达,老道看上了那座破败不堪的皇大仙祠,昌响看上了山脚下的小小会所,在钟崇善口齿不清的邀请下,一老一少互相使个眼色,就住进了钟崇善的会所。最后的结果就是,老道得到了修缮一新的皇大仙祠,昌响得到了改建后的僦居疗养中心,钟崇善得到了……能自由活动的四肢。
回访电话接通后,钟崇善一个劲儿的道歉,兄弟对不住对不住,这两天忒忙,没能得空打个电话知会一声,老杨冒冒失失地就把人派过去了,冒犯到兄弟的地方,老哥我对不住……
昌响端正了脸色,先说正事儿,开的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滴吃了滴,老哥我专门雇了个中医学院毕业的护工,按您给的剂量定时煎药定时吃。
吃完了吗?
还有几剂不多了,等吃完一准儿再去。
昌响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老钟,我有句话你大概不爱听,按我们给你备的药,一个星期前你就应该吃完了,对自己都偷工减料,可不是想治病的态度啊!都好利索了?那边什么声儿?
电话那头,很明显的有几个女子在调笑。
钟崇善脸皮发红,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他的脸就算绿了,昌响也看不到。嘿嘿,确实有几天因为应酬,没顾得上吃药,不过说真的,兄弟你的方子肯定是好方子,现在别说走路,放屁都有劲儿了。
医嘱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昌响没心情和他打趣。
我按着医嘱办的!烟酒都戒了,打死也不沾。钟崇善就差发誓了。
房事呢?
也不沾!真的!
老钟,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知道你一个女儿总是不满足,也不是让你出家当和尚,更没打算把你宫了,再忍忍,彻底好了之后就是生一堆,那也是你力所能及的,现在的确不是时候。昌响觉得自己非常的语重心长。
得,我再忍忍。
药按时吃,吃完来复查,别耽误了。现在说别的事儿,这个疗养中心是你的还是我的?昌响又生上气了。
你的你的,当然是你的,合同不是签过了吗?
昌响说,目前还是你的,合同上签的明明白白,咱们是租赁关系,但在租赁期间你不能对我的经营活动有任何形式的干涉,你说说你怎么想的?黑社会搞团建你也往这儿领?被我轰走了,我不管你和他们有什么交往,真不是吓唬你,过两天市刑支要来一堆警察,不怕把你的地盘当涉黑窝点抄了就只管往这儿领!
僦居之前有过一个神经科医生,也是昌响从市级医院淘来的,在还没有正式挂牌、没有全面改建的前会所里,这位仁兄手里捏着由“呼吸机、抗阻胺药、力如太”组成的、针对“肌萎缩侧索硬化”的治疗方案,眼睁睁地看着昌响和老道用针灸、汤浴等等一系列“离经叛道”的手法让病人钟崇善能自主呼吸了、能咀嚼了、能行走了之后,精神立即崩溃了,矢志“披发入山、再不入世”。面对这种信念崩塌造成的精神障碍,昌响和老道没有任何办法,只好让刘建军去尝试“话疗”。如果不是这位仁兄恢复神志后坚持离开,说不得僦居就会有一位神经内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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