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蠕虫缓缓收缩,重新化作那中年道人的模样。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在恐怖的污浊当中痛苦挣扎的马面,左边肩膀处,有一团蠕动的血肉冒出来,化作一团蠕虫的头颅的模样。

那头颅望着挣扎痛苦的马面,眼里发光。

凤凰道人轻声提醒,“五浊大人,该走了,迟则生变。”

那寄宿在凤凰道人身上的古仙五浊之力化作的头颅,方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巍峨的罗酆山,吐出一口污秽的气息来,发出沙哑的声音:“走吧。”

凤凰道人点头,又看向挣扎中缓缓步向死亡的马面神祇,笑着道:“神祇大人,请您便好好享受,这浑身每一寸神力都被完全侵蚀的痛苦和绝望。”

说罢,手握十二帝冕,踏上了那罗酆山。

这巍峨的山岳之上,无数漆黑的甲胄覆盖的雕塑一般的兵马,在他踏入的那一刻,眼里通通泛起青色的幽光。

凤凰道人浑身一缩,本能感受到一股恐怖的威胁,他赶紧将那十二帝冕高高举起,氤氲的幽光从其上散发出来,那些钢铁一般的雕塑方才重新恢复了平静。

“真吓人……”凤凰道人长吐出一口浊气,拍着胸脯。

“但这些兵马……立刻便要归于吾等了。”肩膀上,那古仙的化身,沙哑开口。

凤凰道人点头,突然平静的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不久以后,等这些兵马全部投入那域外战场,不知他们看到曾经的战友向自己挥动屠刀的时候……会露出怎样有趣的表情呢?”

“真期待啊……”

喃喃的嘟囔声中,凤凰道人说着一条漆黑的长阶,朝山顶登去。

显而易见。

从两百多年前开始,本真教朝已经在密谋——夺取罗酆山,夺取酆都大帝曾留下的遗产。

为此,慧佬凤凰道人夺舍了玄鯢,和马面合作,狼狈为奸,搜刮和掠夺无数物资,打开帝墓之门。

不过,古仙一脉也清楚,无论马面多么自私叛逆,和古仙一脉都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否则凤凰道人只要调动本真教的遗愿,几年就足够凑齐打开帝墓之门所需要的能量。

但那样,马面自然不可能召唤出帝墓之门就是了。

于是在两百多年的忍耐中,辛勤浇灌,步步为营。

如今……终是到了收获之时!

而罗酆山外。

失败者外无穷的污浊中,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神力都被侵蚀燃烧。

他的神性也在这侵蚀之中,缓缓溃散。

随着神性的崩溃,马面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即将步入死亡。

但在那恍惚之间,他好似看到了熟悉的声音。

——黑暗的甲胄,青褐的长矛,一对牛角,好似要逼迫天穹那般!

滚滚恐怖的黑暗神力,无穷无尽汹涌而来,让马面强撑着恢复了一丝清明。

“牛……牛头……”

他无比艰难地发出声音,

“不……不可能……你没有帝冕……进不来……吾这是……产生幻觉了吗……”

他苦笑喃喃。

牛头神祇,沉默不语,望着昔日的同僚,如今的背叛者,摇了摇头:“并非幻觉。”

马面用力睁大了双眼,又道:“好……那就好……牛头……玄鯢被夺舍了……他不是玄鯢……他是本真教的凤凰……他们拿着帝冕进去了……他们要夺走罗酆……快……咳咳……快阻止他们……”

牛头巍然不动,看着焦急又可怜的马面,摇了摇头:“他们……夺不走。”

马面一愣。

然后他便看见,牛头旁边还有几道身影,似都是人类。

其余人,倒是不值一提。

但有个年轻人,模样陌生,却给马面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当然,除了熟悉以外,还有……发自本能的恐惧。

临死之前,他瞪圆了双眼,不敢置信,那双眸中显露出极致的惊骇之色,“你……你是……”

“陛下,鬼门关大将马面犯谋反叛乱,请陛下治罪!”牛头转过身,对余琛跪下去,声音铿锵。

看着神性崩溃,意识逐渐涣散,时日无多的马面,余琛摆了摆手,带着牛头,走向前方。

“背叛者受背叛而死,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尘归尘,土归土吧。”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对马面说一句话。

他可以接受背叛,反正他不认为自个儿还是上辈子的酆都大帝。但他不能接受马面为了夺取帝墓中的遗产,害了整个圣洲岛无数生灵。

没有什么好说的。

望着第二拨踏上罗酆山的身影。

马面惨笑起来,那笑容里,既有自嘲,也有安慰。

自嘲是因为他先前笃定酆都大帝转世失败,从而意图夺取遗产,不甘心当了守墓人。

安慰是因为,至少不会因为他的原因,让罗酆山落进古仙一脉的手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望向那巍峨的罗酆山,目光穿越了余琛一行,好似看到了即将登顶的凤凰道人和古仙五浊分身,发出他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缕声音。

不是诅咒,不是怒骂。

好似只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说。

“吾要死了,你们也是。”

说罢,最后一缕神魂被燃烧殆尽,烟消云散,一丝不存。

同一时间,余琛已经踏入罗酆山。

那一刻,所有的兵马,好似感受到了什么那样,同时睁眼,那被铁甲覆盖的面庞之下,青色的鬼火亮起来,熊熊燃烧。

余琛能感受到,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钢铁的怪物便会随他心意而动。

——这并不需要教导,更像是本能一般无师自通。

他行走在幽幽的漆黑长街之上,突然开口:“牛头,当初地府崩塌,阴阳相隔,人鬼殊途,如黄泉,判官之流,已无法再影响人间之事。

但为何作为十方冥帅的你和马面,还有这罗酆山无数兵马却不受所限?”

这是困扰了余琛很久很久的问题。

先前还在大夏的时候,他便已知晓,如今的天地阴阳相隔,人鬼殊途,冥府与阳间相互并不影响,甚至无法相互看见。

但那個时候,他得到过一枚令兵符,可以召唤出那些阴兵出来在阳间战斗,只不过因为规模太小,后来再也没有用过了。

可即便如此,也足以说明阴兵这些事物,是足以跨越阴阳相隔的限制的。

加上如今,牛头马面的存在,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而与之相对的,同为冥府神祇的黄泉等人,却无法来到阳间。

难不成那恐怖的黄泉妹子还不如一两个寻常的阴兵吗?

“回禀陛下,并非如此。”

牛头已知晓眼前这位重生的陛下,并没有上一世的记忆,所以对余琛的提问并不意外,他摇头道:“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乃是因为当初天道崩塌,轮回断裂,冥府毁灭,所以冥府事物无法影响阳世,无论是黄泉冕下也好,还是十殿阎罗诸位君王也罢,都是如此。

这与强大与否无关,纯粹是因为他们归属于阴司冥府,他们的神位和力量归属于阴间之下。

但……吾等不一样,无论是吾,还是马面,疑惑其余冥将阴兵,都是诞生于罗酆山。

而罗酆山从一开始的作用,就并非“治理”,而是征战,加上当初您有意将“治理”与征战分立,让十殿阎罗不能干涉罗酆,吾等冥将也无法涉猎阴间治理,所以当初您在创造罗酆山时,并未将其归于阴司冥府治下,他虽同样属于您治之下,但独立于地府之外,所以并不受天道断裂,冥府崩塌的影响。”

余琛听罢,恍然大悟。

牛头的话很长,但简单来说就是罗酆山本就是为了打仗而生的,其中诞生的冥将也好,阴兵也罢,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诞生之初就是奔着南征北战去的,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归属于阴司冥府。

也正因如此,罗酆山一系的兵马,方才能够在阴阳相隔的今天,仍在阳间发挥恐怖的威能。

他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去。

望着一望无际的可怕兵马,深吸了一口气。

——牛头马面作为冥将如此,而这些无数兵马也是如此。

也就是说,他收服罗酆山以后,便拥有了一股“不怕死,不怕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源源不断”的可怕阴兵!

“哪怕不看褚卫子的遗愿,这一趟来得……也不亏啊!”

余琛喃喃。

而他们到达半山腰的时候,凤凰道人和五浊古仙的化身,已登上了那罗酆山顶。

这巍峨茫茫的山顶,并没有什么宫庭殿宇,只有一个无比庞大的深坑。

——就好像凡人俗世的火山口一样。

而那深坑当中,无情无尽的混沌之气氤氲,凝固成液,沉重又古老。

隐隐之间,能够看到其中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阴影,起起伏伏,正是阴兵的原胚。

而那深坑之上,一方巍峨的巨大平台悬空而立,十方天柱冲天而起,其上闪烁十中不同的光芒,天柱之下,各有一方王座,屹立在巍峨祭台之上。

——点将台。

这便是阴曹地府十方冥帅当初被酆都大帝敕封之地。

凤凰道人来到点将台上,俯瞰下方,喜不自胜。

他肩膀上的五浊古仙,喃喃开口:“当初……坠天之战……无数阴兵……全军覆没……”

凤凰道人点头道:“所以这茫茫罗酆山的阴兵,都是这漫长的岁月里,罗酆山孕育而出的?”

他望着下方,那遍布整个罗酆山的恐怖军队,倒吸一口凉气,颇为庆幸:“也得亏这些军队落在了我等手中,否则倘若让人道得了,投入前线战场,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说话之间,他将手中的十二帝冕高高举起,高声道:“全军听令!”

只看那一刻,整个罗酆山都震动起来!

轰隆隆!

而那被钢铁雕塑兵马覆盖的漆黑一片的山体,骤然亮起无数青幽幽的光芒,就好似那一团团恐怖的鬼火一般,摄人心魄!

刹那之间,无穷恐怖的煌煌战意自那些钢铁的躯壳中爆发,冲天而起!滔天的神威化作茫茫无尽的恐怖阴云,铺天盖地,无穷无尽!

整个虚空,好似都被这股可怕战意压的颤抖战栗!

“真是……令人惊叹……”

哪怕作为整个罗酆山苏醒的真正始作俑者,凤凰道人见状,也感到头皮发麻!

但突然之间,他眉头一皱。

因为他看到了。

前方那漫长的,通往山脚的阶梯之上,几道身影,正迈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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