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还在为了尾张内乱的局势烦恼么?”浓姬低声关切询问,“自打我嫁进织田家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低迷的状态。”

“这趟火势烧得实在太过迅猛。”信长强颜欢笑道,他也压低了声音回应,“若不及时想出对策,怕是其它城主也会效仿着揭竿而起了。”

“而且阿浓,届时我们要处理的恐怕就不只是内乱这么简单了。”

“向来对我们虎视眈眈的今川家,一定会趁势大举攻进尾张,我必须要考虑到这份可能。”

信长抬起右手,用手掌按了按额头,显然在为这个内外均是危险重重的局势忧心不已。

浓姬默然无语。

这个议题实在太过棘手,纵使冰雪聪明如她,在短时间内也难以想出对策。

与大殿喧哗谈笑的欢乐表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信长极为罕有显露的低气压情绪。

即使心绪纷乱如麻,他还是坚持撑到了这场晚宴的最后。

晚宴结束前,他忽然当众宣布:“各位,我有事要说!”

他提到正事时的声音依旧威严洪亮。

原本还在竭力营造欢乐氛围的家臣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顷刻间全都认真地朝着他看了过去。

“从现在开始的三天时间内,我会在寝殿专心思考一些事情。在此期间我不会见任何人、也不准备被任何事情打扰。”

“这三天里,大家若有政务需要裁断,就去找恒兴和佐久间商量。若发生特别紧急的大事,就直接向夫人请示,明白了吗?”

历经了短暂的沉默后,恒兴率先朗声领命道:“是!我们必定全力贯彻您的嘱咐。”

恒兴这一表态,无疑发挥了绝佳的示范作用。

原先还在担心并牵挂着信长的家臣们,纷纷齐声响应道:“我们必定全力贯彻您的嘱咐!”

信长站了起来,环视了下座的家臣们一圈,冲着他们淡淡笑了一下,忽地转身走出了大殿。

这一次,浓姬没有跟上去。

她跪坐在原位,默默地目送着信长的背影,就像过往任何时候一样理解并支持着他的决定。

那是寂寥却顽强的背影。

从他的背影来看,这个杀伐果决、霸气不羁的恶男并没就此在逆境面前气馁或灰心。

相反地,浓姬觉得这危难重重的逆境,反倒激发了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

他每向前迈出一步,都让她觉得,他是在向寻求破局的解决之道接近了一步。

他要将自己在寝殿里关上三天三夜,绝非是在刻意逃避现实,更像是要潜下心来、不受打扰地思索到底要如何才能在逆境里破局而起!

身为他的正室,浓姬觉得惟有这样安静地目送他的离去,才是她此刻能给他的最大支持。

信长一路疾行,将四名小侍从给远远甩在了身后。

进入居所大厅以后,他沉着脸任由小侍从们为他宽衣解带,在换上纯白睡衣以后,他便赤脚迈入寝殿。

拉门被小侍从们从左右两端往中间一推,就牢牢隔开了寝殿与外界的联系,同时也将外部的复杂形势与俗世烦扰给挡在了门外。

信长所置身的,是惟独自己一人的静谧空间,他连油灯也没有点,便在一片漆黑下盘腿而坐。

当下的局势实在太过危急,但凡一个处理不好,尾张国的领主之位都可能随时易主。

那么这些忠心跟随他的家臣,也会受到牵连而被清洗。

信长心里像块明镜一样非常清楚——

他要守护的不止是自己的领主之位,更要守护这些全身心信赖与忠诚于他的家臣们!

然而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在这么复杂严峻的形势下,寻找一条最恰当的解决之道呢?!

纵使信长闭上双眼冥思苦想,也还是找不到但凡存在一线希望的破局方法。

在接下来闭关苦思的第一天,信长除了接受小侍从们放在寝殿外的膳食和水之外,再没打开过紧闭的拉门。

但任凭他绞尽脑汁,也依然想不出解决的方法。

第二天亦是如此。

怎么办?

若再想不出对策,难道就这样放任国内战乱四起、争端频发,从而导致国外势力强硬介入么?

信长头痛地拍了拍额头,更换了多个坐姿仍旧觉得心神不宁,索性在床褥上直接躺平。

这一躺,他旋即又陷入烦燥的心绪涌动间,无论坐卧均不得安宁。

在床褥上翻来覆去了无数遍,信长焦虑地一脚踹开被子,再度翻了个身。

“来人!”他对着端坐在走廊外的小侍从扯开嗓子喊道,“拿酒来!快点!”

“是!”在走廊外等着侍奉的三名小侍从中,有两名慌忙起身,一路小跑着去拿酒了。

桌案上的酒和酒盏被放在拉门外后,信长将它们都拿了进来,开始一杯又一杯地敞怀痛饮。

横竖都理不出个头绪来,他干脆不再为此烦恼了,转而选择了暂时性的以酒浇愁。

不晓得到底让小侍从拿了多少趟酒水,在一个劲地豪喝海饮之下,信长如愿陷入醉眼惺松间。

他隐约感到有些天旋地转,这不舒服的头晕反倒帮他转移了对当前局势的焦虑和不安。

于是他挪动身体,靠向木墙试图好好地缓一口气。

或许是这几天身心处在高度的烦扰之下、又或者大脑历经了高速运转已经不堪重负,这一靠,信长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在酒力的强劲折腾下,信长终于成功地摆脱了如影随形的焦虑与烦燥。

那是久违的香甜睡眠。

在深沉的睡眠当中,信长做了个梦。

在梦中,他再度回到信秀在病倒前,和他父子俩纵情高歌《沧海一声笑》的场景里。

那时的信秀仍旧彪悍勇猛。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信长仍清楚地记得父亲那粗犷豪迈的歌声。

当时信秀只扯开嗓子唱了一句,便稳稳地吸引住正殿里所有人的视线。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信长在那古野城的府邸里没有收藏乐器,他就拿手拍打着自己双腿,以此当作打鼓应和。

他一双乌黑有神的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信秀。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信秀以浑厚雄壮的歌声,将这首尾张歌曲唱得荡气回肠。

那股贯穿其间的磅礴气势勾起听众心间的激情翻涌,竟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不由自己。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至今信长依旧认为,这首歌里装着信秀对尾张满腔的热爱、及为它开疆拓域的决心。

那么自己到底可以为尾张做些什么,才算不辜负了父亲的期待呢?

“父亲……”信长嘀咕着,在沉睡中揽过被子,他的嘴角竟泛起一丝笑意。

隔了约一个时辰后,信长又接着做了第二个梦。

在梦境里,他再度回到与政秀最后一次促膝长谈的场面。

当时政秀正要将传奇太刀菊文宗转交给他。

“保管这把刀对我而言着实责任重大,我也一直在思索,到底要在什么时候将它交给您?”

政秀当时眼里泛起的复杂神色,在梦境里异常精确地重现在信长的脑海中。

是眷恋?是怀念?是伤感?是不忍?或是痛苦和悲伤?

这眼神里实在蕴含了太过丰富的情感,让再度处在他注视下的的信长,一时间也解读不出来。

政秀目不转睛地看着信长。

他像是想要将信长的容貌、还有信长表情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镌刻进脑海里一样。

然后他心绪荡漾地对着信长笑了。

“主公您率军在三山打了很漂亮的一场讨伐战,击溃了兵力多于我军一倍的鸣海城叛军。”

“关于您在战场上的英勇无畏,河尻和泷川都告诉我了。所以我知道,现在是时候将这把菊文宗交到您手上了。”

“相信,这也是老主公的期待,他若在九泉下有知,想必此刻也会含笑相望着点头吧。”

政秀那宽慰又依依不舍的表情,在时隔多年以后,依然能深深地刺痛到信长的心。

“爷爷……”信长委屈地呓语着,“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啊。”

他做的最后一个梦,居然是这次率军平安归城,与浓姬相见后两人的互动情景。

浓姬当时忽地抬起了头,泪光盈盈又眼神锐利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情真意切地斥道:

“你敢不平安地活着回来找我!你若敢不平安归来,我哪怕追到九泉,也绝对不放过你!”

“阿浓……”

在嘴唇翕动着唤出浓姬的名字后,信长醒了过来,眼开眼睛定定地望着顶上的木制天花板。

一切都没有变化,又似乎一切都将从此有所不同。

最大的不同,莫过于他的心境。

醒来后的信长,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一扫而空,只是放松地躺在床褥上,安然地继续思索着。

约两个时辰后,他一个鲤鱼打挺地跳了起来,眼里射出了喜悦和兴奋的光。

“有了!”他胸有成竹地自语道,“我总算想到破局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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