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个地方,原本根本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两人,却奇迹般的聚拢在一起。

雷跃龙与丁继善。

两个远远的观望正在奋力修建的坞堡。

他们二人当然不是对这些工事干兴趣,单纯的是凭吊一下昨日之事。

“晋王奏疏所言,雷阁老你怎么看?”

文武百官所有奏疏都需要内阁过目,出具票拟,他们自然是知晓李定国奏疏的内容,不仅他们知道,整个大明现在有谁不知道?

雷跃龙依旧那副暴脾气,冷哼一声:“就算晋王不写那封奏疏又怎样?木已成舟,咱们这位天子昨天可以说是与万民约誓。经过昨天那事情,就算他不是朱家子孙,那也是九五之尊。何须晋王卖好。依我看,以晋王的性子,只怕还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这奏疏十有八九是那金维新提议的。”

说道金维新,丁继善面露不屑:“阿谀小人!”

雷跃龙盯着丁继善冷冷一笑,意思不言而喻,不过一丘之貉。

丁继善那是修炼千里的狐狸,脸皮厚的无比,这点伤害不值一提。

“天子昨日所言,你听懂了吗?”丁继善才不理会雷跃龙。

雷跃龙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我自然能听明白,只是不知道那些信息的背后之言是否在真的如老夫想象那般。”

这话说的这么拗口,也恰如其分体现了他纠结的心态。

丁继善拉扯了半天,就是为了钓雷跃龙这些话,而后伪装成平淡的一问。

“什么背后之言?”

雷雨龙听后警觉的看着丁继善,嘲讽道:“首辅您不是最善于揣摩人心吗?这陛下的意思,您不知,老夫等怎么知?”

丁继善见状,面露诚恳叹息道:“若是真的会揣摩上意,我等怎会在崇祯朝如此举步维艰,不过是国难当头,被时局推上来而已。再说了我这个首辅,你这阁老早就名不副实,哪能算一国宰执,不过是个摆件罢了。就算我不随波追流,也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刚烈如你一样,也改变不了,不也正好印证了我这句话吗?”

“天子如今浴火重生,瞧着架势有了帝王之实,但是咱们内阁又从中做了什么贡献,老夫倒是半点没有,您雷跃龙扪心自问,有吗?”

雷跃龙被丁继善噎的说不出话来。

语气有些不善:“你想说什么?”

丁继善笑了笑:“我这个阿谀小人能说什么,自然是看你雷阁老马上就一飞冲天,名副其实,这才过来眼巴巴的结个善缘。”

雷跃龙看着丁继善,见他不像是开玩笑,涨红了脸,纳纳的说道:“雷某一生坦荡无私!”

丁继善听完连连摇头:“我说雷阁老啊,怎么老夫刚一挑拨,你就变得如此心浮气躁了?”

“要我说,你这阁老虽然即将名副其实,但是未必有你想的那般舒坦。”

“天子的脚步你······能跟上吗?”

雷跃龙听完沉默不语。

丁继善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变得喋喋不休,继续说道:“天子的昨天的话,明显在心中磨炼了千百,。但你我谁曾发觉了?”

“这些天我们与天子朝夕相处,竟然没有得到只言碎语的提示,这其中的味道你能琢磨出来吗?”

听到这里,雷跃龙心中一睹,左右看了看,虽然僻静,但是时不时也有人影闪过,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了,最终放弃了。

丁继善却没有这些顾忌,直接说道:“要么是天子城府颇深,要么是天子根本就不相信,也没指望过我们这些人。”

虽然这个猜测在心中闪过无数次了,但是被人当面说出来,雷跃龙还是说不出的不自在。

但是丁继善没有给雷跃龙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陛下要让耕者有其田,这是天下至理,也是应有之义,历朝历代开国那个不均田免赋?这事就算陛下不说,咱们也应该去做!”

接着丁继善又说:“至于天下所有人都纳税,这是万世之法,老夫虽然有私心,但是天子既然有此决心,老夫自问还是可以跟上的。”

“而摊丁入亩,永不加赋,虽然惊世骇俗,与天下士绅为敌,但也算难得的善政,老夫虽然不情不愿,但是两不相帮还是能做到的。”

“但是男女平等,让女子入朝,这可违背了圣人之学,作为陛下肱骨,雷阁老你跟不跟?”

雷跃龙被彻底问住了,握紧了拳头:“昨日危难之局,陛下情急之下说错一两句也是情有可原。”

丁继善听闻彻底笑了:“我就说嘛!你雷阁老虽然是我们这些文臣中与陛下最亲善的,但是陛下内心未必属意,这首辅之位,你虽然能坐,日后切不可贪恋啊。”

雷跃龙见丁继善放骇行浪,有些动怒:“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

丁继善见雷跃龙生气,也是收起了笑意,肃然说:“所以嘛,除非真的是如马吉翔那般的人,又或者超世之杰,一般人还真难得跟上陛下的步伐。”

听到这里,雷跃龙再次沉默,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是否担心陛下步伐太快,想着让我劝谏一二。”

“天子性情温和,善于纳谏,平日我们的话,陛下还是能听的进去,让女子入朝这种孟浪的事情,我等进言,想必陛下也会采纳。”

丁继善有些奇怪的看着雷跃龙,摇了摇头,叹息道:“你雷跃龙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是有见识之人,平时事情能看得那么透,怎么到了天子这里你就这么迷糊了呢?”

雷跃龙再度沉默。

“小事上陛下对于咱们这些臣子可以说无不允许,但是真正的大事,何曾听过咱们。雷阁老,你心中那圣君贤臣的执念太深了,刻意看不清某些东西。”

雷跃龙听完却是不住的摇头,第一次反驳,认真无比的说道:“执念太深的怕不是我,而是首辅你。

咱们初读圣贤书时,那个不是抱着辅佐明君,济世安民的想法,可是随着咱们官做的越大,书读的越多,也就越明白,所谓的圣君贤主都是骗人的玩意。

都是口称圣君之言,行独夫之实的权谋之道。所谓爱之深,才恨之切,丁首辅对这个世道的失望之情一目了然,所以才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本想这辈子就这样囫囵渡过,没想到在这绝望之际,却遇到了陛下,与理想之中的圣天子有那么一二神似,波澜不兴的内心开始暗流涌动,所以今天才会一反常态的这么多话。”

“所以才会对陛下苛责求全,唯恐与自己心中的形象不符。”

“在老夫看来,天子已经做的足够的好了,他的确有许多毛病,但这样反而才更显亲近。”

这下轮到丁继善沉默不语,楞了半响,他摇头叹息:“你真的是这么想?”在丁继善看来雷跃龙闭口不谈女子入朝的矛盾,将问题引向别处,明显是心虚的表现。

但是问完这句,雷跃龙却不再开口,让丁继善只得从另一方面说。

“天子之明,史书观之,缪缪无几,老夫承认,陛下昨日慷慨之言,的确让我心潮涌动,甚至有时候不住在乱想,陛下是不是要君臣共治?”

“这个问题憋在我心里,想必你也憋在你心里,但是却无人敢问。”

雷跃龙闻言苦涩的笑了笑。

是啊,不敢问。

这种问题,可不就是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简直就是直接到人家婚床上玩弄人家的老婆。

傀儡之君,你问了无用,甚至有的为了摆脱窘境,说把天下送给你都可以,而真正掌握权柄的呢,自古还没有谁有这胆子。

所以这种问题,丁继善也只敢蜻蜓点水般的提点。

“老夫也的确承认陛下有一二圣天子之风,所以唯恐陛下踏错半步!我等阿谀小人,陛下早就视作腐木,也只有雷阁老能稍微入陛下一点法眼。”

铺垫了这么久,雷跃龙知道了丁继善要说出此番的目的。

“有什么你尽管说。”

丁继善再度叹息:“陛下昨日登高一呼,万民景从,我听后热血沸腾,誓死相从,但是事后想起了又觉得可怕!”

“我尚且不能明白天子话中真义,普通百姓能明白怕也只有十之二三,但即便如此,依旧有肝脑涂地的心思。”

听到这里雷跃龙有些不明所以。

“天子能得众,这是圣王之道,丁首辅何故做此感叹。”

丁继善无比认真的说道:“天子能得众,犹如手握利刃!在其用,也在其藏!若不节用,只怕反噬其身。”

雷跃龙听后,只觉得丁继善过于异想天开,甚至有些神经兮兮。

怎么天大的好事,怎么反倒是想做错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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