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突然收住后面的话音,端起茶杯押了一口水,用水把没出口的话噎了回去,慨叹一声,“俺的粟儿是个好孩子,没有她那有他呢?”

听婆婆这么说,姌姀陡然不好意思了,“婆婆,您说的是这个理,在俺小时候,俺爹常念叨一句话,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只是,只是俺心胸不够豁达,让婆婆您见笑了。”

“不,姌姀呀,你做得够好了,俺没有半点抱怨你的意思,俗话说,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余妈被孟老太太咬文嚼字的话绕糊涂了,她把眼神从手里的衣服上移开,看了小敏一眼,在鬓角磨磨针,长叹了一口气,“老太太,大太太,俺大字不识一个,不知您们婆媳在说什么,听您婆媳俩唠的欢畅,俺也想插一杠子,昨儿俺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俺两个儿子,俺二小子离开家去奉天上学那年十四岁,与敏丫头差不多大,他最调皮,俺没少揍他,笤帚疙瘩抡坏了好几个,打在他的身上,疼在俺的心上,唉,那个孩子不知道哭,无论俺怎么揍他,愣是不掉一滴眼泪,过后,俺问他疼不疼?他说疼。俺问他恨娘不?他摇摇头。”

余妈的话让小敏落泪,她小时候没有挨过打,娘亲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她也不记得爹打过她,爹说只有大姐、二姐挨过他的巴掌,那个时候他心情不好,总是拿着两个幼小的丫头出气,他后悔,每每想起来,他都会抽自己耳光子,后来,找到了大姐和二姐,爹都不敢正眼看她们,他说他心里有愧。

“丫头,给俺加点热水。”孟祖母用抓着纸媒子的手敲敲炕桌,眯缝着眼睛瞅瞅窗外,故意岔开余妈的话题,“这天潮乎乎的,是不是还要下雨啊?”

小敏背过身用袄袖擦擦脸,抓起桌上的茶壶,往老太太面前的茶碗里倒了点热水,老人抓起茶碗送到嘴边吮吸了一口,把茶碗放在了窗台上,掉头看着余妈,声音虽轻,语气却重,她老人家生平为人温和又严厉,不过,遇到触动心弦的事情,她会在心里流泪。“他余妈呀,哪个做爹娘的不打孩子呀,您不要多愁善感,自找不舒心,明儿俺让正望去打听一下,听说开了河后,码头上来了很多外地人,说不定有从东北奉天过来的。”

“那敢情好,俺在这儿先谢谢您了。”余妈用手背揩揩滚到嘴巴子上的泪水,喋喋不休:“老太太,不瞒您说,俺,俺昨天晚上梦到了俺家二小子,他,他穿得板板正正,脸也白了,白得没有血色,长高了……过了年二十四了,比大少爷还大一岁,老大二十六岁了,都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了,俺想,如果见到他们,不让他们走了,回青州老家,把旧房子拾掇拾掇,沿着东墙再加盖两间,给他们哥俩每人娶房媳妇,俺和老头子给他们看护孩子。”

余妈语气磕巴,带着许些害怕,像是有一根线正在从她身上断落,她想抓住它却怎么也抓不住,让她惶恐,让她忐忑,她扔下手里的衣衫,双手紧紧揪着前衣襟,袄领勒着她的脖子,憋得她的脸通红。

姌姀惊惶地向余妈喊了一嗓子,“余妈,您不好受吗?”

小敏也发现了余妈情绪不对,她急忙跳下炕,倒了一碗茶水送到余妈的手里,“余妈,您怎么啦?”

余妈猛地抓着小敏捧着茶碗的手,“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许久,她才缓过神来,往上挺挺腰,“俺没事,没事,心里堵得慌。”

院井里的风捶打着窗玻璃,窸窸窣窣钻过了窗棂缝隙,吹动着窗台上的煤油灯,投在玻璃上的火苗在摇曳,孟祖母把纸媒子放到灯苗上点燃,送到烟仓上,凝滞的目光盯在燃烧的纸媒子上,蠕动着两片瘪塌塌的嘴唇,不知嗫嚅些什么。

姌姀知道余妈是想儿子了,余妈两口子与两个儿子阔别八年之久。“余妈,您不要胡思乱想,事情要往好处想,刚才您的打算挺好的,每个父母都是这样想的,儿女长大了,让他们早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有一天咱们死了,咱们还有后不是吗?”

姌姀被自己说的话弄哭了,她用袄袖捂住脸,哽哽咽咽,“余妈,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您不是常劝慰俺说,一切往前看吗,余妈,孩子们也许就会找过来,如您所愿,很快你们一家人就会团团圆圆。”

眼泪在小敏脸上肆虐,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她转身放下茶碗窜出了屋子,冲进了她的西间屋,她趴在被窝上嘤嘤哭啼,她想起了娘亲,娘亲也曾企望看着姐姐出嫁,可,娘亲没有等到那一天,临了想见见俩个姐姐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孟祖母瞥斜瞥斜上下忽闪着的门帘,把水烟袋的吸管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吸着,余妈的话让老人局促不安,人都说母子连心,余妈一定是灵感到了什么,老人不敢把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她怕刺激到余妈,只能把泪水和悲悯塞进烟仓里,屋子里只剩下了“咕噜咕噜”吸水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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