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刚刚进入夏天。

春日阳光留下的温度渐渐如火焰般滚烫。

矗立在村口的参天守护树下,少年恩宝擦着眼皮上不断流下的汗水。

此刻日上三竿,太阳似乎是想要烧焦地面的一切般蒸腾着热气。

“今、今日这日头格外长啊!”

恩宝侧目,佯装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向天空。

饶是此刻天气热到令人窒息,和他一起坐在守护树树荫下大石块上的姑娘却依然淡定自若,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

恩宝依然一边观察着姑娘的眼色,一边说着话。

“这老天爷未免也太过分了,要是再这么闷热下去,怕是连那些好不容易躲过瘟疫的人都得热死过去。”

只见那姑娘一头如汹涌波涛般水润亮泽的黛蓝卷发,一张脸白净得彷如那寒冬腊月里的白雪,那如山茶花般红艳的嘴唇边还有一颗绝美的痣。

少年正是被这副神秘的模样所吸引,和那几只一直在姑娘身边打转的蝴蝶一起在姑娘身边徘徊了许久。

一直不动声色听少年发牢骚的姑娘终于静静开口说道:“上天可是非常严厉的,只是这一带所遭遇的不幸并非天意。”

姑娘温柔软语,让恩宝本就小鹿乱撞的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

生怕自己羞涩的心跳声被姑娘听见,少年急忙佯装不忿,朝着空中挥舞了几拳。

“切,我可都知道,都怪那个家伙,那个该死的‘恶鬼’。”

今天天亮时分,姑娘突然出现在了村口。

她如那拂晓的晨雾般轻轻地来,身穿飘逸的花衣裳,手里还拿着一把诡异的剑。

一眼看去便知此女非同寻常,她眼神犀利地看着齐聚的村民,也是用和此刻一般冷静的嗓音说道:“我是循着歹毒杀气一路来的这里,此地必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她没有看错,近来村庄正被搅得昏天暗地,

正是因为那个突然来袭的“恶鬼”。

一日,那厮趁着月黑风高之夜而来,尖叫声震耳欲聋,看见谁就袭击谁。

但凡被那厮满是恶臭的黑手碰过,身上就会瞬间长出恶心的水疱,手中的镰刀和棒槌什么的也很快会支离破碎。

谁也不知道这厮到底来自何处,又为什么要袭击人。

就连村里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大力士也找不到法子对付那厮,被打得屁滚尿流。

大家能做的只有在那厮来袭的每一个未知的夜晚束手无策地任由他发起猛烈的攻击,仅此而已。

那恶鬼外形可怖,像是一坨腐败溃烂处长出的霉菌,总是在自己一手酿成的惨状面前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哀嚎。

他就是腐败与瘟疫的化身,每一夜都会让曾经宁静的小村庄变成一片可怕的杀戮之地。

人人称他为“瘟神”或“恶鬼”,谈之色变。

而这姑娘此刻就坐在守护树下,为了直面这个可怕的恶鬼而苦等着恶鬼猖獗夜晚的到来。

“这定是个心有怨怼的孤魂,他心中积怨太深,才会将其身心都变成瘟疫……”

姑娘语气冷静,低语道。

听到姑娘语带心疼,像是将那恶鬼视作淋了雨的小狗一般,少年大吃一惊。

“姑娘该不是觉得那个凶恶的家伙可怜吧?”

“是,很少有灵魂生来便如此邪恶,有的只是被人世间的磨难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孤魂罢了。”

“可是……”

恩宝歪着脑袋。

“可是……姑娘不是说要帮我们的吗?”

“是,我确实这么说过。”

姑娘面带温柔的微笑,继续说道。

“所以我打算今夜会一会恶鬼,与恶鬼谈谈。”

“什么?!”

少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可、可是……谈谈?那家伙可是穷凶极恶的恶鬼!!!”

“可其实冤魂本就不想毁天灭地或带来不幸,他们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倾听自己的诉说罢了。我想突然闯入这个村庄的恶鬼也是一样,若能敞开心扉去接近他,也定能有法子平息他可怕的愤怒。”

“可、可是……鬼啊魂啊的,打从一开始就没办法沟通啊!我实在是不明白姑娘是要如何找他谈……”

可即便少年满肚子狐疑,问题不断,但姑娘只是浅浅一笑,说着“都有法子的”。

姑娘的微笑是那么的温暖又和煦,不禁让恩宝都暗忖原来姑娘有法子啊,差点就听信了姑娘的话,觉得恶鬼平平无奇。

她竟要与那恶鬼谈,光靠谈谈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家伙将这片原本宁静的地方夷为平地,害死了那么多无辜,当然要严惩才是。”

“可并非只有见血才叫本事,此番造业必会遭致更大的业障。”

姑娘语气温柔,像是在哄着恩宝。

“想来公子也曾有过无人倾听而孤单寂寥的时候吧,那时候就会觉得彷如在水下般胸口憋闷,感觉自己都不如路边的一只蝼蚁吧。再遭遇委屈冤枉之时,这种痛楚和不忿便会加倍,也便会有人不惜摧残自己、伤害他人。大部分恶鬼都是如此,这些原本良善的灵魂不过是在表达生前的怨念。”

“……”

“这些四处害人的灵魂会渐渐迷失自我,变得面容可怖,甚至会忘却从前的自己。犯下重重业障,怕是去了幽冥也还不清,终究只能将自己引上殒没之路……”

姑娘倍感遗憾,一时沉默,良久后才望着少年,似是在劝说。

“我明白恶鬼的所作所为让公子很是痛苦,但还望公子能保留一分对他们的怜悯之心。这些灵魂即便死了也去不了幽冥,只能在黄泉边苦苦徘徊,接受业障藩篱的折磨。还望公子能诚心为他们祈福,愿他们能平安踏上幽冥之路,在幽冥接受正当的审判。我也会如矗立在这里的守护树一般全力以赴,抵御此地受侵袭的厄运。”

语毕,姑娘伸出手轻柔地抚过守护树的树纹,便见这棵参天大树仿佛回答她一般,树叶随风轻轻摇摆了几下。

少年恩宝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姑娘。

姑娘长相清秀,堪比大家闺秀,她身边那把精致的剑也昭示了姑娘武士的身份。

可她竟无心用剑对付那鬼,反倒觉得那恶鬼可怜,想要与之交谈。

看样子倒不像武士,而更像是仙姑。

可若说眼前的这位姑娘是仙姑,却与仙姑素来的形象不符。

她不像是少年见识过的任何一位仙姑。一双眼清澈明亮,仿佛水滴一般,周身也未见狠戾的阴气,而是有着试图理解孤魂野鬼的温暖眼眸和深邃洞察。

恩宝突然想起自这姑娘出现后他听到的无数警告。

或许是村里厄运连连的关系,大家在姑娘面前都卑躬屈膝,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但背后却恶语相向,满是对她的蔑视和恐惧。

“你可别被这么漂亮的姑娘给骗了,这姑娘一看就非同寻常,兴许也是来寻找猎物的鬼或怪物呢。”

“那些美丽又陌生的东西都很危险,他们会直捣人心房,将人重伤,再将灵魂夺走。”

“多和她说两句搞不好就要提早一命呜呼了,还是任由那姑娘忙活她自己的事吧,要不然搞不好你会最先被她给吃了。”

可少年却没有在姑娘身上感受到任何骇人的东西。

就连一丁点的恶意或杀气都没有。

姑娘只让他感觉到了温暖和体贴,一如精心照拂着青草茂盛生长的初夏的太阳。

姑娘还让他感受到了那种对人族以及非人族的所有生灵的心疼和怜悯。

就像是“远在人族之上的生灵”,简而言之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温柔又怜悯地俯瞰众生一般……

……

“你简直太蠢了!”

脑子里突然闪现的这一荒谬的想法让恩宝猛地一惊。

这想法实在是天马行空,要是让隔壁大爷听见了,定要斥责自己犯糊涂,搞不好还会给自己来一记爆栗。

“或许是因为她肩头那只展翅的金色凤凰,或许是因为她发簪上那朵娇滴滴的花,毕竟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是这身打扮的嘛。”

少年的耳朵被染得通红,像是为自己辩解般在心里嘀咕着。

这时少年恩宝猛然又想起一件事。

那就是几年前去世的母亲曾时不时在煤油灯下给自己讲起的古老传说。

那是有关很久很久以前存在过的神秘生灵的传说。

恩宝突然觉得,这姑娘倒有些许像传说里的主角。

虽然样貌、气质和品行,每一样单挑出来都不能说完全符合,但这姑娘却与少年这么多年来脑海中描绘出的主角模样非常相似。

“……”

恩宝思量了许久,终究还是怯生生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那个……姑娘,你可听说过‘丹雅姑娘的传说’?”

“丹雅姑娘的传说?”

“是,这是我娘生前经常给我讲起的古老传说……我看还有许久才到晚上呢,姑娘要是不介意,我想给你说说这故事。所以……若姑娘不介意……”

姑娘像是被这始料未及的提议吓到,瞪大了一双眼睛。少年见状,双颊唰一下就红了,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件事的。

恩宝暗忖着完蛋了,姑娘定会觉得自己没出息,定会厌我恼我,觉得我就会说些不入流的话……

然而,姑娘很快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并说道:

“公子,你可真是体贴入微呢。”

片刻后,姑娘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伸手招呼少年过来坐。

“来,你快过来坐吧,你的故事一定很有趣。”

“!”

自从与姑娘独自相处以来,恩宝一颗心就扑通直跳,此刻更是如擂鼓一般哐哐作响。

他这辈子还没被人唤过一声公子。

“你给我冷静点,冷静啊。”少年生怕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被姑娘听见,惴惴不安,轻轻地坐在了姑娘的身旁。

他深呼吸一口后,小心翼翼地张嘴开始说道:“嗯,说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天上还有凤凰在翱翔,海里还有双头龟在驰骋……”

……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天上还有凤凰在翱翔,海里还有双头龟在驰骋。

在那高高的云端之上,生活着至高无上的众神以及奉众神之命行事的差使——“天人”。

持剑众神之王——“苍穹王”和黑暗之神——“幽冥王”各自掌管着生灵与亡魂。

阴阳两界欢声笑语不断。

人们提起幽冥,总会想起贫瘠的山谷、鬼火以及长相可怖的鬼怪,觉得那些孤魂野鬼会在幽冥各处受罚,哀嚎声不绝于耳。

然而幽冥宽广无边,关于幽冥的各种谣言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其实和凡间比起来,幽冥要更宁静、更美丽,

那里一年四季开满奇花异草,到处飞舞着寻找甜蜜蜂蜜的蜜蜂和蝴蝶。

身披五彩羽衣的苍穹鸟循着清风的芳香在蓝天上翱翔,那就是一片神秘玄幻的世界。

死后我们会爬上幽冥鸟的背,任由它们在高空中飞翔;再将我们放在一条又深又宽的河口处,那里会有一位沉默不语的船夫等着我们。

跟着船夫走上一叶扁舟,不知不觉间平静无波的蓝色河水便会掀起涟漪,扁舟便会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

待到扁舟在河中乘风破浪地走上一阵子,不知不觉间便能看到一扇雄伟壮丽的大门。

大门两侧有身穿铁甲的勇猛武士一字排开把守。

这里便是幽冥的入口——幽冥门了吧。

跨过这道门槛,我们才算是和自己在乎的种种永远道别。

跨过这道门,便是狭长的幽冥之路。

这条路无比漫长,足够回望自己这一世经历的种种。

待到自己走过这条路,便要在至高无上的幽冥王的审判台上接受审判。

无论你生前是人人敬仰的财主,还是路边乞讨的乞丐,经过幽冥王严格的审判,都难逃极乐或地狱这两种选择。

一步眼泪,两步叹息,三步不舍。

能够安抚这些惴惴不安前行的亡魂的,唯有路两旁盛开的幽冥广阔花田。

幽冥这方美丽的花田里长满了奇异的花朵,

这其中有能让人长出新肉的花朵,有能治愈疾病的花朵,有能让亡魂再次呼吸的花朵。

甚至还有寄生着新生儿灵魂的难以估量价值的花朵。

所以每一日都有许多小偷出没,盯上这片花田里的花。

贪财可不分种族,无论人族还是魔族,都有小偷上门,指望捞一票大的一夜暴富。

被这些肆无忌惮的小偷席卷一遍后,花田瞬间便一片狼藉,随着时间的推移,花田的受损越来越严重,渐渐到了难以复原的地步。

所以幽冥的花田便开始随时有侍卫把守,

他们便是幽冥的天人差使——花田守卫。

这群特殊的武士奉幽冥王之命,留守花田,守卫这片土地和花朵。

他们身穿厚厚的铠甲,背着幽冥王赐予的神妙之剑,在幽冥夜以继日地看护着花朵,监视着行经此地的灵魂,恪守本分。

故事的主角——我们的丹雅姑娘便是花田守卫之一。

在幽冥无数武士之中,丹雅的武艺屈指可数,尤为出众。

丹雅姑娘奉命守护生死秩序,她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处,照拂着来往于广阔花田和幽冥的灵魂。

她本就能力出众,再加上坚毅果敢,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幽冥王也对她宠信有加。

然后这一天,正当丹雅姑娘如往日般在花田巡逻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呜呜。

既像是什么小兽的喊叫,又像是贼人栽跟头后的哭泣。

丹雅姑娘循着这阵怪声一路往前扒开茂盛的花丛,便察觉出了古怪。

面前这个人浑身是伤,手脚只有自己拳头般大小,身上裹着血和泥,披头散发,小脸柔软而白皙。

这个受伤后如小兽般蜷成一团哼哼唧唧的小家伙正是一个人族孩童。

更何况这孩子周身血液滚烫,分明还有气。

丹雅姑娘大为震惊。

她见过从凡间而来的各种采花贼,却从未见幽冥花田有“活生生的人族孩子”到访。

人族的孩子本该死后才能跨入幽冥门,为何会以这副惨状出现在这里?

这个孩子该被视为幽冥的入侵者吗?

是啊……

一切都该按照幽冥的法度进行。

按照幽冥法,若活人打破生死秩序,擅闯幽冥,便该立刻夺取此人的肉身,将其灵魂打入地狱,就算是个弱小的孩子也不例外。

丹雅姑娘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腰间拔出剑来。

正当她双手握剑,准备朝那孩子挥去时。

“娘……”

那孩子满是血的干裂嘴唇忽然动了动。

“娘,娘……”

声音虽小,但那凄凉悲伤的呼唤却让丹雅姑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幽冥武士向来视死亡为业,冷情冷性,所以孩子的哭啼声对这些武士而言无异于路边的蟋蟀声。

可是不知为何,这是丹雅姑娘当上武士后第一次拿不定主意。

就算她有心想要斩断念想,却怎么也挥不下剑,就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生生将自己的两只手往后拽。

犹豫了很久后,丹雅姑娘终于将拔出的剑收回剑鞘。

她的剑只会指向那些盯上花的贼人,等确定这孩子是采花贼,再挥刀也不迟。

丹雅姑娘并未要了孩子的命,而是伸出双手将孩子抱起。

丹雅姑娘也并未将孩子送去可怕的地狱,而是将孩子带回了自己在花田附近的家,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了如羽毛般柔软的床上。

丹雅姑娘一直守在孩子的身旁,直到孩子重新振作起来。

丹雅姑娘对孩子的照顾无微不至,有时会用水浸润孩子干裂的嘴唇,有时会用手帕擦拭孩子流下的汗水。

仔细瞧过才发现,孩子的状况远比之前在花田里的一瞥要严重得多。

这孩子遍体鳞伤,像颗小栗子似的圆头圆脑,看起来奶奶的,怕是才只有五岁吧?

本该满是灿烂笑容的一张脸此刻毫无生气,全是满满的哀愁。

到底是什么让这样一个年幼的孩子突破艰难险阻来到了幽冥?

是什么让这孩子不顾自己的性命踏上这场难以想象的冒险之旅?

这个小生命的呼吸声无形中强烈地牵引着丹雅姑娘的一颗心,她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孩子的手。

然后她闭上眼睛,将手中紧握的那只手轻轻抵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暗想着,自己是有多久没有看过、听过甚至摸到过有呼吸的孩子了。

透过那柔软的粉色肌肤,强劲有力的生命之歌扑通扑通传来,而孩子每次呼吸时还会传来极低的呼呼声。

幽冥武士那颗冷冰冰的心被这只柔嫩小手传递出的温度一点点焐热。

睡吧,睡吧,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乖乖睡吧。

丹雅姑娘哼唱起这首既有些陌生又有些思念的歌谣,在孩子身旁久久伫立。

“天老爷,求您让我见到我娘吧!”

孩子终于睁开了一双眼,猛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根本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了丹雅姑娘面前。

“我叫夜儿,今年五岁,我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虽然家中贫穷,但我和我娘却过得很幸福。不久前突然有贼人闯入家中,娘就被贼人给捅死了。”

“此后家中便独留我孤身一人,每每闭上眼睛便能看到瞪大双眼吐血而亡的娘;就算我堵住双耳,也还是会听到娘的哀嚎,实在是难以入眠。”

“所以为了寻找我娘,我便一路藏在卷尸席里,躲在幽冥鸟的羽翼下,埋伏在死去老爷爷破破烂烂的长袍之下。我偶尔会憋住气,还经常需要憋住泪水,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这里。”

“天老爷,求您让我见我娘一面吧。若我不能与娘携手一同回去,那还不如让我死在这里,与娘在一起。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孤身一人了,死也不要。”

哎,这孩子要是能嚎啕大哭该多好。若这孩子涨红着脸,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许丹雅还能下狠心将他推开。

可这孩子的每一句话都在为自己心中的那团火添了把柴,让火越烧越旺。

现在丹雅姑娘心中的那把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漫漫岁月里,丹雅姑娘把守着幽冥的路口,见惯了各有苦衷的灵魂。

这世上谁没有点苦衷啊,没有谁的死不令人遗憾。

可为何独独这个孩子的苦衷叫我如此揪心?这孩子到底为何如此特别?

丹雅姑娘只是自己尚未明了,但其实她的内心深处早已知道原因。

自打第一眼见到这孩子,她便本能地感觉到了。

感觉到早在遥远的上古时期,自己成为天人那日时被幽冥王亲手抹去的那些虚无的凡间记忆。

那些记忆树大根深,未能全部抹去,丹雅姑娘便感觉到了早已在记忆残渣中沉睡多时的“某些令她想念的东西”。

原来如此,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也曾有过,

足以与上天的任务相换的……

被独留在凡间的小小痛苦眷恋,那未能实现的梦想。

可如今竟连长相都记不清了。

我那珍贵又可爱的……

“孩子……”

丹雅姑娘伸出胳膊,像是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轻抚孩子柔嫩的脸颊。

“我会将你娘还给你的。”

“是真的吗,天老爷?您真的愿意帮我吗?”

“是,自然是真的。”

一直没有过笑容的孩子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而同时尚有寒气的丹雅姑娘眼中也终于闪烁起温暖的光芒。

丹雅姑娘伸手擦掉那张白净的小脸上干掉的泪痕,下定决心般鼓励孩子说:“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悲伤,我答应你。”

这段未能有正果的凡间之缘不知不觉间打动了丹雅姑娘,让她愿意为自己都没察觉出的心中不舍付出一切。

然后我们的花田守卫丹雅姑娘便和那个叫夜儿的小鬼一起上路了。

花田守卫本是严禁离开自己的指定区域的,然而丹雅姑娘却用一头长发将身后背着的孩子彻底藏了起来,之后便向幽冥之路尽头的亡魂审判台奔去。

路途遥远,她有太多的关卡要跨越。祸不单行的是,她还不能让那些可怕的监视者发现孩子。

不过丹雅姑娘身为天人,自有一身可以突破难关的特殊本领,那便是神剑的操控灵魂之力。

幽冥王所赐的这把神剑原是一种法器,可让人看到无形的灵魂;同时神剑还有一股神秘之力,可叫灵魂听持剑之人的差遣行事。

丹雅姑娘曾是武艺超群的武士,不仅可反向利用法器中的力量,让自己如灵魂一般飞檐走壁,还可召唤出灵魂,掀起势头强劲的疾风。

原本这些能力都是用于守卫花田和幽冥的秩序。

然而如今丹雅姑娘的利剑不再用于保护幽冥秩序,而是为了保护孩子,指向了曾经的同僚——幽冥武士。

丹雅姑娘自己乘着飞旋的利剑,一口气便飞出了徒步需要几日的路程;丹雅姑娘又放出迅猛的疾风挡住看门人的眼睛,带着小鬼夜儿不断往前。

中途也有人察觉到幽冥出现了活人的气息,好在无需担心,丹雅姑娘用那神剑召唤出追随自己意志的灵魂,将二人团团包围,成功掩藏了夜儿的气息。

丹雅姑娘与夜儿很快到了幽冥的审判台,便开始急急忙忙环顾四周。

在通往极乐和地狱的岔路口附近,等待审判的灵魂大排长龙。孩子躲在一群白面幽魂中间四处张望了许久,终于颤抖着嗓子说道:“那边!我娘就站在岔路口那里!”

只见远处,一个与小鬼长得颇为相似的女人的灵魂正走在光影摇曳的路上。

此刻她正抛下凡间种种业障,踏上了永远的极乐之旅。

见自己的宝贝孩子竟一路追随到幽冥,孩子的娘瞬时眼泪直流。

“我绝不能抛下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去极乐。没了我,孩子必定孤苦无依,叫我如何还能笑着活下去?小女愿重回凡间,即便他日死后再次遭遇地狱之火焚烧,小女也要回到孩子夜儿的身边。”

娘的灵魂跪倒在丹雅姑娘面前苦苦哀求。

她一生凄苦疲惫,终于有机会踏上极乐净土,却甘愿用那永远的幸福换取当下的幸福。

如此焦灼的心情,如此深厚的感情,丹雅姑娘岂会不知?

很久以前,在自己上天那日。

她也曾趴在地上说过这样的话:“您叫我如何抛下这么小的孩子,独自一人上天啊?”

“你在凡间的泪流得够多了,现在就随我来吧。”

丹雅姑娘迅速扶起女人的灵魂,真心实意地替她擦干眼泪。

然后又再次将孩子背在身后,将女人的灵魂收进神剑,原路返回,奋力向幽冥河飞去。

然而回去这一路却不如来时顺遂。

幽冥武士早就察觉出有异动,全都跑来追踪丹雅姑娘。追兵如此之多,却还要护这二人周全,饶是丹雅姑娘再厉害,也无计可施。

然而有样东西是她必须守住的。

即便那锋利之箭穿破盔甲击中自己,即便被多头怪兽撕咬啃噬粉身碎骨,心中的执着也未曾让她停下脚步。

所以丹雅姑娘从未放弃,一直坚定地往前走。

她鲜血淋漓,艰难地往前走去,朝着远处那依稀可见的“与凡间相连的河流”。

幽冥门门口的河边已经泛起紫色的黎明之光。

丹雅姑娘拼尽全力挡住了所有敌人,尚不觉疲惫,便急忙准备与二人道别。

她用花枝编出一叶扁舟放在水面上,用幽冥花田里采来的花朵轻轻点了点身旁灵魂的额头,很快孩子娘那张苍白的脸便红润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也渐渐出现了生气。

见女人激动地呼出一口气来,丹雅姑娘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说道:

“过了这条河便是凡间了,若生死簿上没有的亡魂进入新的肉身,出了这道幽冥门,即使是幽冥,怕也很难找到你们母子。趁着追兵还没赶上来,你们赶紧上船走吧。”

“谢谢你,天老爷,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你们只要按照原定的命数好好活着就好,我唯有此愿。”

丹雅姑娘握住流下喜悦泪水的女人的手,接着又向小鬼夜儿走去。

此刻孩子那张柔嫩又白皙的小脸上再也不见愁云,有的只是重新找回娘的喜悦,满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开朗与灿烂的笑容。

“孩子,你能来到我身边,我真的很开心。这是我送你的临别之礼,收下吧。”

说完丹雅姑娘便将一朵红花插在了孩子的衣襟上。

“这朵花可是极其珍贵的苍穹之花,用它来熬药服下可治百病。若你娘再离你而去,你便可用此花。如此你便不会再孤身一人了,你可明白了?”

“天老爷……”

小鬼夜儿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决堤,一边一个劲地擦拭着眼角一边说道:“谢谢您,天老爷。真的非常感谢您将娘还给了我,还一路保护了我们,大恩大德终生难忘。”

“不,你大可以都忘了,我只愿你忘了一切,此生幸福。”

丹雅姑娘温柔地摸了摸孩子栗子般的小圆脑袋,冲着孩子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鬼夜儿这才放下紧握的双拳,眼里依然噙着满满的泪水,冲着丹雅姑娘噗嗤一笑。

丹雅姑娘与孩子这段短暂而又深厚的缘分就这样化为了一张掺杂着泪水与欢笑的滑稽模样,在远处升起的太阳下格外耀眼。

丹雅姑娘就这样和这对母子道了别。

她静静地望着扁舟载着母子俩游走在平静的河水之上,直到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直到幽冥武士的呐喊声越来越响,周身被绳索层层束缚,丹雅姑娘都依然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

啊,到底该如何表述这样的情感?这种仿佛胸口一下子被击穿的感觉到底叫什么……

难道是自己辜负了身为武士的职责,违抗幽冥王命令的负罪感?

不,这份情感并不沉甸甸,并不是什么负罪感或惆怅。

反倒叫人酣畅淋漓、神清气爽,就像是解开了多年夙愿,消解了内心深处的渴望一般……

这是自己身为幽冥武士时从未有过的感受。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嘿嘿的低笑声,丹雅姑娘才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满足感”啊。

这是忠于本心获得奖励后才有的极深的满足感。

我只是希望看到那孩子露出幸福的微笑,希望她能代替我那被孤独留在凡间的小小痛苦眷恋,代替我那未能实现的梦想,在世间展露笑颜……

丹雅姑娘背对着刺眼的太阳,被武士们拽向审判台,内心欣慰地不断默念。

如今我不会后悔,我不会后悔。

那一日,丹雅姑娘跪倒在了至高无上的幽冥王面前。

幽冥王说道:“愚蠢的花田守卫,人族不过是‘开了便会谢的野花’,你怎能为了他们犯下生死戒律!若幽冥秩序被毁,整个世界的秩序都将坍塌,这些你是当真不知吗?”

“……”

“更何况‘违抗死亡者’将会受到比死更可怕的惩罚,你身为幽冥武士,难道不知?今日你的草率之举便会害得他二人的灵魂难逃永恒地狱之火,待到来日,那对母子生后再来幽冥,必会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幽冥王狠厉的呵斥,穿过跪地的丹雅姑娘,响彻整座大殿。

殿内所有人噤若寒蝉,吓得腿都抖了起来。

然而丹雅姑娘却跪得平静无波,只是坚持说完自己要说的话。

“掌管生死的幽冥王啊,秩序的守护者啊,可否由属下代替他们受罚?属下不过是做了自认为对的事,如今便死而无憾。还请您严惩属下的不忠和草率,大发慈悲饶了那对可怜的母子,属下求您了。”

见丹雅姑娘毫无反省之意,甚至一双眼还闪烁着聪慧的光芒,幽冥王勃然大怒,深深叹了口气。

“放肆,你已成为天人多年,怎能还如此意气用事,忘不掉当年人族的习性?一直以来本尊对你宠信有加,如今你如此犯蠢,本尊实难容你。你该当为扰乱生死秩序、藐视幽冥之法服罪。”

幽冥王沉思片刻后,朗声宣布责罚,声音响彻整个幽冥。

“殿下人听令。对违抗幽冥秩序者严惩不贷实乃地下世界之法,既然你如此想要受罚,那本尊便依你。你庇护入侵者、滥用幽冥之物、复活亡魂,犯下扰乱幽冥秩序的重罪,同时你将一并接受那两名人族的惩罚。”

“待你在地狱之火服完刑,便将永远流放到凡间。”

“而你也将被困在孱弱的人族躯体之内。你将拥有不死之身,永无止境地体验悲伤、愤怒、饥饿、痛苦以及对疾病的恐惧。”

“即便你有心寻死,也绝不会跨入幽冥门槛,本尊也绝不会允你进入极乐和轮回。”

地狱之火,流放凡间。还有极其残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不死诅咒”。

如此重的刑罚让整个幽冥瞬时陷入了冰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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