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祥符十三年。

楚识夏的求援信加盖镇北王金印,揣在沉舟怀里,穿越冰雪和层层包围,送抵青州刺史的桌案上。

青州是拥雪关后第一道防线,青州刺史是楚明彦一手提拔的部下。眼下新帝磨刀霍霍向楚家,满朝文武作壁上观,青州刺史是唯一有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拥雪关增援的人。

然而当沉舟将信递上,这位林刺史却露出了痛苦难耐的神色,反手将求援信压在了镇纸下。

“来人,宣本刺史令!”林刺史掩面而泣之后,大声呼喊部下进屋,“北狄人不日将攻破拥雪关,全军从今日起开始戒备,严格搜查进出城人员,不得怠慢。”

沉舟猛地拔剑出鞘,只需一指的距离就能将林刺史斩于剑下,“为何不出兵拥雪关?”

一屋子的武将文人都惊了,刀剑锵然出鞘,齐刷刷地对着沉舟。

“说话!”沉舟声色俱厉,“你也要弃拥雪关于不顾吗?”

只要林刺史说一个是,沉舟马上就能宰了他,抢走兵符出兵拥雪关。

“沉舟公子,你还没有看过大小姐的信吧?”林刺史拿起那页纸,分明只有鸿羽之轻,却仿佛重如千钧,要坠断他的手腕,“陛下削去楚氏镇北王爵位,收回兵权,大小姐坐镇拥雪关已是叛逆之举——但老王爷对我有恩,云中楚氏亦对我有恩。只要大小姐一句话,林某赌上前程、人头和身家,也要出兵拥雪关。”

林刺史面有痛色,难以抑制地落下两行老泪来:“可大小姐她……”

沉舟一字一句地读过那封他信以为真的“求援信”,像是被巨石砸中了脑袋,脑中一片聒噪蜂鸣、惊涛骇浪、锣鼓喧天,唯一清晰的念头是——楚识夏要死了。

那个在雪天里仰头看他,在雷雨夜为他捂住耳朵,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会恐惧的女孩,要孤身一人去赴死局。

沉舟扔下那封信,夺门而出。

信纸娓娓飘落,在众人眼中,像是一片无依的树叶。

“青州林刺史亲启:

今上有疑,朝中奸佞各怀鬼胎。楚家遭受削爵之灾、问罪之难,未能守父兄之基业,乃墨雪之过。

墨雪三尺微命,难抵拥雪关后百万黎民万一。望林刺史持密信,严令同僚旧部不得出兵拥雪关,否则今上一怒,罢免楚氏旧部,轻则牵连诸位牢狱之灾,重则帝朝无可用之兵,生灵涂炭而已。

拥雪关上下一心,愿同北狄死战,为阕北四州争取时间。

墨雪孤家寡人,死而无憾。然送信之人,墨雪愧之、念之。此人乃我未完婚之夫婿,亦是往后几十年为我楚氏祭扫坟茔之人。望刺史周全其性命,与其一粥一饭,安然此生。

九泉之下,墨雪死而瞑目。

楚氏墨雪绝笔”

——

今生,祥符四年夏。

秋叶山居里乱成了一团,邓勉急急忙忙地带着大夫赶来的时候,正看见几个小丫鬟拥作一团、惊恐不已地从卧房里退出来。邓勉吓得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一步冲进去,拽得年迈的大夫一个踉跄。

这间屋子是楚识夏的卧房,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屋子里挂着薄如蝉翼的青纱,随风荡漾间仿佛翻涌的碧波。灯火慌乱地摇曳,拂乱了一屋的花影。

细铁链一头被凿进墙壁里,另一头被楚识夏扯着死死地缠住了沉舟的手腕。沉舟的眼神混沌,不像是重病,倒像是失心疯了,被楚识夏不容抗拒地从身后抱住。

“出去!”楚识夏大声喝道。

闻到陌生人的气味,本就躁动不安的沉舟像是嗅到血食的饿狼,挣扎着要从楚识夏怀里扑出去。邓勉吓了一跳,两步退出去,“当”的一声关上了门。

屋子里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铁链强弩之末的呻吟、沉舟野兽般从喉咙间发出的低吼、被殃及的妆奁花瓶粉身碎骨的声音混作一团。

唯一一个正常的活物楚识夏,反而一点声响都没有。

邓勉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不该进,急得在房门外来回踱步。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飞奔过来——是程垣。程垣拎着一个葫芦,一脚踹开房门,把葫芦扔了进去。

飞扬残破的青纱缓缓落下,如同一片碧色的云雾,笼罩住了相拥的两个人。

楚识夏扔开装了蒙汗药混水的葫芦,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道:“把大夫请进来吧。”

三人这才看清里头的情形。

卧房里的装潢被毁去了大半,酸枝木的美人榻拦腰断开、金钗银簪珠钿洒得满地都是,连屋子里悬挂的青纱都没能幸免,被撕扯得只剩下几缕,在风中飘荡。

楚识夏跪坐在地上,沉舟被缚住了双手,孩童般蜷缩在她怀里安睡。他雪白的齿粒间衔着楚识夏素色的手腕,下头渗出隐隐的血色来。

楚识夏另一只手揽着沉舟的后脖颈,是抚慰,也是防止蒙汗药药力消散他骤然醒来。她神色平静而哀伤,抚摸沉舟脑后发丝的动作又无比温柔。

像是神龛上的玉石神像,莹然生辉。

邓勉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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