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的宦官、书生们都恭谨地等候在车下,中间不伦不类地夹着一个带刀的男人。

黑色的甲兵们枪尖林立如云,楚明修骑着青骓缓缓从长街尽头走来。

楚明修上战场之前也是云中出名的风流少年郎,只是近些年杀气愈发的重,才惹得无人敢看他罢了。青骓小跑着穿过士兵们让出的路,楚明修身形恣意潇洒。

他勒马停在车辇旁,状似无意地问守在车旁的玉珠,“那些人就是帝都来的走狗?”

玉珠拘谨地点了下头。

恰逢使团里的梁先生和楚明修打招呼,楚明修笑得春风和煦地对他拱了下手,转过头笑眯眯地轻声和玉珠说:“真想杀了他们啊。”

使团里那个抱着刀的男人皱了皱眉,抬眼和楚明修对视。楚明修浑不在意地看了回去,唇边笑意不减。

玉珠端庄的笑容差点裂开。

楚明修十四岁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好皮。他说要杀谁,就一定不会让这个人活到第二天天亮,比如香姨娘,比如他那一院子居心叵测的庶弟。

算命的说楚识夏八字带煞,玉珠却觉得二公子的杀气比楚识夏重太多了。

玉珠心有惴惴时,楚明彦领着楚识夏出来了。

“长乐,二哥有军务在身,不能送你到帝都,只能送你出云中。”楚明修笑着说,“你别生二哥的气,二哥有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我见的多了,二哥要给我什么?”楚识夏歪头,微微一笑。

楚明修摘下马鞍上挂着的长剑,远远地抛过去。

楚识夏抬手接住,触手生寒——剑鞘用黑色的鲨鱼皮紧紧包裹,对着日光隐约可见其上细微的纹路。她拔剑出鞘三寸,剑光清寒,露出剑镡上刻着的三枚古字“饮涧雪”。

“云中民风如此,望各位来使转告帝都的贵人,莫要把舍妹聊寄思乡之情的小玩意儿收走。”楚明修在马背上微微躬身,“楚明修在此深谢。”

一群使者脸色发白,敢怒不敢言。

楚识夏看得想笑,用力憋住了。

楚明彦轻轻地在她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像是拂去她衣上的雪尘,轻声道,“去吧。”

去吧,长乐,莫要回头。

若你回首一次,兄长就要心生不忍了。

漆黑的甲兵中间,红色的旗帜飘扬。楚识夏像是这堆被白雪覆盖的黑铁中长出的一根嫩芽,一步一步登上了车辇。楚明彦看着她的背影,楚明修俯视她的侧脸,所有人都在看她。

可她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楚明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感到难以呼吸。

“送大小姐!”

不知谁喊了一声,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镇北王府前。

“恭送大小姐!”

让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远赴帝都,换取帝都对边关的信任,于这些战场厮杀的将士们而言,是一种侮辱。然而他们别无选择,甚至连镇北王本人都没得选。

楚识夏坐在车辇里,握紧了饮涧雪。

“走吧。”楚识夏低声道,“再晚走一步,我怕我就走不了了。”

——

护国寺的禅房外,梦机方丈来回踱步,挠着油光水滑的脑袋,犹豫再三才去敲了敲房门。

“沉舟,大小姐的车架已经出城了,你还在和她怄气么?”梦机方丈有些为难道,“去不去倒是随你,可你要是后悔了,恐怕后面追不上。”

后悔是一定会后悔的,要是追不上,难免又要找别的什么人的麻烦。

沉舟充耳不闻,坐在桌案前把拆开的信一封封折起来。

这些信并没有通过驿馆,而是有人从墙的那头扔进来的,有几封甚至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塞在枕头底下的。

信上写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见闻,五湖四海的怪谈、中原关外的风物,有的信纸背后还画着巍峨的拥雪关、草原上连绵起伏如云的羊背、江南细雨中的孤舟。

写信的人想必是不爱看书,措辞多半是从书上抄来的,遣词造句也并不优雅含蓄,透着直白的笨拙。

沉舟都能想象她捏着笔抓耳挠腮的样子——你看,这里也很好玩,那里也很漂亮,这个世界很好很大,你不是一定要跟着我去帝都,如果可以的话,也不要再生我的气。

沉舟被气得笑出了声,折好最后一封信塞进怀里,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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