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平静的提笔,点蘸松墨。
青年低着头,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中,咬着牙质问:“我想不通,凭什么灭世者证道,救下这一草一木的人却要承受所有的罪罚?这是什么道理?”
道人落笔,毫尖不曾有丝毫颤动。
青年怒喝:“凭什么!”
繁复古老的符号—气呵成,道人将那只制作粗糙的毛笔扔至一边,双手捧起白纸,朝墨宝喝了一口气。
青年质问声贯耳,道人便拾起了边上一片枯叶,伸了过去。
叶面被虫啃食的坑坑洼洼,边缘无规则的腐烂,老绿枯黄褐灰色由内到外渐进,碧叶从荣到枯一目了然。
随后,道人又垫着脚尖从枝桠向阳处摘了一串花包,并着枯叶整齐的摆在一起。
珍珠大小的花包拥成一簇,有的尚且青涩,有的却已经稍微吐露新蕾,怯怯的溢散清香,却在折枝那刻,再无怒放之日。
道人说:“大抵就像这一花一叶。”
人有生老病死,树有四季枯荣,一洲一界自然也会在浩浩荡荡的时光长河中从荣盛走向衰败。
僵如石像的青年打了个寒颤,颤巍巍的拾起花枝,贴了贴自己没了知觉的脸颊。
神君是叶,他收集炼化人间怨恨嗔痴,八方孽火如附骨之蛆蚕食九州,致使九州在短短百年之内落败,最后九州毁灭,不过是顺应天意,只不过这个“天”指的是鸠占鹊巢已经代天行道的神君。
莲中君则是花,中途折枝,碾碎成泥。
谁对谁错并不重要。
看用什么法子。
道人蹙着眉头:“他未必不知晓别的法子,可是从如今的结果来看,他不过是选了一条兼济苍生之道罢了。”
青年耸动着肩膀,似笑似哭:“愚蠢。”
不知是骂那贼老天,还是怀中人。
道人摇了摇头。
他开始扎竹篱,很自然的说起往日旧事:“我师傅曾经说过,世间干千万道法,自有千千万伟力,最开始的时候,修道者汲取山川河海之气,便称之仙灵力,妖邪者吞噬尸骨血肉诞生出污秽之力,魔族以七情六欲万般执念证道为魔力……九州之外稀奇古怪的力量就更多了,而这其中,有一种为“愿”力,即便是手无寸铁的妇孺,天真童稚的孩提,年迈无力的耄耋老人,只要心诚,皆能驱使。”
“凡间所谓“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莫过如此。”
“三千界中一位位气运所向的天命之子,据说也是由此而来。”
“他还说过一个传记,有位无名仙为了救已死之人,封印法力,以凡人之躯耗费百年去求愿力灯火……虽说最终未能得偿所愿,可是,我走了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神话传闻。”
“我听过。”青年干涩开口,“在众生镜中。”
道人湖好了灯纸,起身拍了拍衣摆。
“我师傅其实不信什么愿力,他大概更信奉真真切切的实力,可是为了战死的师兄师姐们他还是让我们每个人都做一盏孔明灯。”道人第一次走到青年身前,半跪身子,将刚刚做好的愿灯递过去。
青年迟钝的抬起头。
凌乱的长发穿过眉眼,潮湿的沾着脸颊,略略遮掩住了一只眼睛,露出的那只眼睛形状姣好,却挂着青黑的眼袋,无神的童仁像凝固后的金块,灰扑扑的找不到焦点。
“太久没做了,有些手生,但是。”道人维持着递灯的动作:“愿尽绵薄之力。”
那是一盏普普通通的孔明灯,毫无出彩之处,只能称的上形制规整。
然而,白色灯纸上的墨色字体却雄健洒脱,打眼的很。
——那是一个“愿”字。
伶仃的光点落在最诚挚的心意上,映入了桃花深处,点亮了黑幕中挣扎的金色的明月。
钟应抬手去接,抓住了第一点“愿力”,抖动着嘴唇问:“……我还以为,您放下了一切,再也不会回来。”
在他面前,是一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道人,穿着耐脏的深衣,梳着清爽的道髻,唯一抢眼的就是束眼的布条,让人见了忍不住滴咕一声“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是个瞎子”。
“落叶归根,游子回乡,顺便了却一桩旧事,仅仅如此。”道祖心觉亏欠,“只是,这本该是我同师倒该解决的事……”
道祖拾起手,宽厚的手心似乎要揉揉钟应的后脑勺,最后只是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苦了你们了。”
霎那间,钟应啜泣一声,捂住眼睛时掌心被刮过的睫毛沾了几分湿意。
……
道人默默离开。
他在林间毒障中穿行,同浓雾融为一体,即便是地仙天仙也寻不到一丝半点痕迹,彷佛从未存在过。
最后,道祖在龙首峰传道殿的遗址停下,四下瞭望一圈,入目所见寻不到一星半点熟悉后,在身上搜了搜,摸出一个草编笼子来。
拉开搭扣,一连串的流萤迫不及待的飞了出来。
这些小星星在沉雾中乱窜,将废墟点缀像极了天光将亮的迷蒙时刻那片星空。
“我见到了你的故居。”道祖背着手,“那里什么都没了,只抓了几只流萤回来。”
他并无余念,拍了拍草笼子上的尘土就要走,却见一点星光落入了其中。
道祖合上搭扣。
“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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