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立理中正,不偏不倚,而且江浔乃皇帝亲自提拔的近臣,从不站派系,众臣便纷纷点头。
江浔道:“那么,唐太宰若认为钟将军乃是引祸,这是指陛下治下的国家不安定,还是不强盛?”
“老臣,老臣绝无此意啊!”唐隶大惊失色,伏拜叩首。
廖原冷眼瞥去:你居然复制我的话?
偏殿里,萧暥忍着笑,葡萄挺甜。
皇帝道:“好了,起来吧。今日朝议,诸公当放下政见分歧,一致应对外夷。”
唐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起身谢恩。
皇帝扫视大殿:“北蛮进范,边患当前,诸位认为眼下该如何应对?”
卫骏道:“征兵扩军,准备与北蛮再战。”
“将军不可,”廖原道:“天下初定才两年,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再兴战事。臣任大行令事农耕稼穑,深知即便是最富庶的雍襄江楚地区,青壮劳力也不足用,若再大批征兵,将十七岁以上青壮征发入伍,谁来耕种田地恢复生产?而且……”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敢轻易说出口,皇帝将萧暥下狱,裁撤锐士营,导致瞿钢等人叛逃塞北,他们熟悉中原情况,一旦叛敌后患无穷,军事上也会更为被动。这仗打不赢。
“而且什么?”皇帝看出了他的犹豫,“但说无妨。”
廖原心一横,硬着头皮道:“锐士营被裁撤后,羽林新军又还没有训练起来,正是青黄不接之时,退一步说,远征草原胜负难料,即便是当年锐士营全盛时期,萧暥也不敢贸然进攻北狄,以洗兰台之恨。”
偏殿里,萧暥的嘴角开始下沉,手无意识地按了按心口,牵动陈年的旧伤,像深夜里一簇幽晦的暗火,灼人刺骨。
兰台之变中北蛮火烧皇宫,他亲眼看着姑姑跃入火海……这深仇大恨却没机会报雪。
这些年诸侯割据,烽火连年,他南征北战平定天下后,已是一身伤病,久战力竭。
皇帝有一点说得没错,锐士营纵然是一柄利剑,在这连年的征战中也已经磨损了。十年乱世风雨,不少老兵都已经双鬓染霜,是该还乡了。
帝国需要一支新军。
但是,即便羽林军建立起来了,远征北狄草原,依旧困难重重。
北狄的王庭不像中原的都城,他们住的是穹庐帐篷,没有皇宫大殿,随时可以搬走,也就是说,就算他们拿下了王庭,也没有多大意义。只要北狄主力尤在,他们可以随时可以重建王庭。除非能全歼北狄主力。
但是,想要全歼北狄主力谈何容易。
草原广袤,茫茫无际,北狄是游牧部落,如风吹流沙瞬间聚散,别说是北狄主力,如果没有人通风报信,在茫茫草原上他们恐怕连敌人的影子都找不到。这就是萧暥让瞿钢他们打入北狄内部的原因。
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困难——草原作战耗费巨大。至少用两匹马才能保证一个骑兵的供给。这一战打下来,即使赢了,中原也要大伤元气,甚至导致民生凋敝。
这对于刚刚经历了乱世烽火的中原王朝来说,几乎是不能承受的,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局势动荡,给暗中潜伏的敌人可乘之机。
而且十年乱世,人心思定。从市井百姓到朝中众臣都不想再打仗了。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他这边,如果硬要打这一仗,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隔着一道宫门,他遥遥看向御座上的青年帝王。
朝堂上,柳徽罕见地赞同廖原道,“陛下,北狄王庭尽是一望无际之草场,打下疆土也难以为我所据有,等到我们一撤兵,北狄卷土重来,我们岂不白费兵力财力?”
“照老尚书那么说,边郡百姓安危就不管了吗?”卫骏道。
“我们可以效仿前朝,和北狄弥兵修好。”
“陛下可派使臣,携国书,备礼单与北狄议和。”
“北蛮侵我边郡就是为了财货。我们把财货送上去,他们便没有劫掠的动机。”
皇帝面色深沉,不置一词。对于这位青年帝王来说,刚登基才两年,正欲大有作为之时,就要向蛮夷割地纳贡求和?这是皇帝无法接受的。
“还有钟逾,虽然他有战功,但赫连因此次劫掠绥县却是因他而起,所以臣以为,为表我朝议和之诚意,应当将钟逾去职。”柳尚书道。
皇帝道:“钟逾有战功,才封赏了十数日,朕就下旨惩治,如此反复无常,朕这个皇帝岂不为人说道?”
“天威本就难测。”柳尚书叩首道。
皇帝冷笑了一声。
柳徽赶紧不说话了。
但唐隶还没注意到朝堂上氛围微妙的变化,“陛下,正是钟逾贪图军功,才导致绥县数千军民被屠杀劫掠,陛下整治他乃是理所应当。”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皇帝道:“让钟逾设伏于陇上是朕之计。唐太宰是说朕贪功冒进,招惹蛮夷,引狼入室吗?”
顿时,朝堂上静了下来,只剩下低低的吸气声。
唐隶面如土色,“臣老迈,胡言乱语,臣……臣……”
他连惊带吓竟昏了过去。
皇帝摆手,让人将他抬了出去,淡淡道:“继续议。”
朝臣们面面相觑。
“都不说话了,那么朕来说说罢。”
皇帝环顾四周,道:“北蛮连年犯边,战不可避。”
“陛下三思啊,”一听到又要打仗,诸臣面如土色,纷纷苦谏。
“天下初定才两年,应当与民修养,不宜再兴兵大战!”
“草原远征劳师动众,且瞿钢等人投敌,使得彼尽知我,而我不知彼,此战难胜!”
“陛下要谨防兰台之变重演啊!”
皇帝冷道:“兰台之变会不会重演朕不知道,但今天谁再阻挠,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
退朝后。
皇帝步入偏殿,就见案头一堆松子壳糖栗皮葡萄籽,再看食匣里颗粒不留,看来某人吃得挺欢。皇帝捡起半枚浑圆的栗子皮,看得出从中间干脆地掰开,吃得挺干净,皇帝指尖被果皮边缘细小的绒毛瘙到,从手指痒到心里。
“萧暥呢?”他当即问。
萧暥站在退朝后空荡荡的宣政殿上,修长的手指抚过宽阔的御座,似乎独享着这万人之上的孤独。
皇帝从侧门出来,一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有种想把他狠狠按进龙椅里的冲动。
可萧暥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出乎意料,
“陛下应听取臣工们的建议。送国书修好以避战事。”
武帝一诧,伏兵陇上不就是萧暥的建议吗?议和实在不像是他的做派。
随即,他就想到刚才朝堂上那群老臣涕泪满面的苦谏:乱世初定,生民疲弊,百姓需要修养生息。
莫非萧暥竟听进去了?
天下皆传萧暥穷兵黩武,好乱乐祸,擅权专断,看来世人并不知他。
他心中有生民百姓,有国家的长远大计。想到这些,武帝心中更为欢喜,不禁从身后将他揽入怀中,下颌抵着他的发间,耳鬓厮磨般道:“朕也知道国家初定,不宜大战。况且远征北狄,劳师动众,朕并非立即要开战,备战将是个长期的国策,朕将在三五年内徐徐扩军,不会占用过多民力。”
三五年,萧暥心知,他等不了。
他道:“既如此,眼下陛下打算如何稳住北狄?”
皇帝反问:“卿有什么想法?”
“秋狩将至,可下国书邀请北狄。”
“乌赫多疑,不会来。”
“乌赫当然不会自己来,”萧暥微撩眼梢,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但我听说乌赫的弟弟维丹羌笛吹得好。”
皇帝目光幽然一沉。
萧暥继续道,“传闻维丹雅人深至,精通音律,和一般胡人不同。”
皇帝闷闷地低下头,用下颌蹭摩着他鬓边如流墨般的发丝,鼻尖嗅着丝丝缕缕的清凉,很快勾起了他胸中的热意,他在亲吻中呼吸逐渐低浓,“坐下说。”
萧暥看了眼宽阔的龙椅,“硌得慌。”
这龙椅四平八稳硬邦邦的,坐着也肯定不舒服。
皇帝牵起他的手走到御座旁,烫人的目光锁住了他:“卿坐朕腿上,就不硌了。”
萧暥看了眼皇帝冕袍下支起的篷帐,“怕是更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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