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萧暥进去的时候,武帝正端坐在一方描金云龙漆案前,案上置一沉香木棋盘,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晶莹的棋子若有所思地叩击着棋案,面色喜怒莫测。

见他进来,皇帝转身优雅地一延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将军来的正好,陪朕对弈一局如何?”

萧暥直言:“臣不擅弈棋。臣今日来是有事想要请问陛下。”

前日,寒狱文书吏颜翊写了一份《刑律修补条陈,被人上报皇帝了。这书萧暥当时在寒狱时翻过一点,颇觉字字入理。

但这份书不知哪里触怒了皇帝,颜翊被革职拘禁。

随后闻正请见皇帝,直言皇帝不依律令,而以个人好恶惩处奖罚臣子,处事独断专行。

皇帝龙颜大怒,差点将他下狱。最后碍于闻正名声和清流们的求情,让他停职反省。

整整一天,宫廷里都静得出奇,连檐上落叶的簌簌声都侧耳可闻。宦官宫女们低头踮着脚走路,大气都不敢出。

天子喜怒无常,视臣子为鹰犬,何况他们这些奴婢。

“朕也知道,无事你便不会来找朕,”棋子落下发出清脆如冰裂般的声响。

萧暥怎么听着皇帝这话中有股孤寂的酸涩?

他还没回过味来,武帝又道:“既如此,那么我等君臣就博一局,萧卿若赢了朕,今日任何条件,朕都答应。”

萧暥也不啰嗦,干脆地在案前坐下。

萧暥说不擅弈棋倒不是谦虚,他儿时翻墙上檐捉鱼打鸟,整天鸡飞狗跳,后来少年从军,马踏流星来去如风,哪里有工夫静下心来弈棋。

不像皇帝常年深居宫中,时时刻刻琢磨人心棋道,也不知道悟出来些什么。

这些年,萧暥觉得少年天子的眼神越来越深邃莫测,身上的宫香也越来越幽沉浓郁。

常言道,帝王心,深似海。

萧暥原以为皇帝忌惮他军权,恨他飞扬跋扈,可没想到皇帝对他的忌恨却如一坛剧毒的鸩酒,深埋在宫中无数个日夜的酝酿发酵后,最后竟用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宣泄奔涌,充斥着他不能理解的强烈占有欲和征服欲,既痛苦又热烈,既绝望又渴望,几乎将他席卷吞噬。

皇帝眼中有种他看不懂的浓烈情愫,使他觉得这并非单纯发泄仇恨或者皇帝想用这种方式侮辱于他,都是男人,若用这种方式报复于他,折辱他的同时岂不也是自辱?天子何等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除非皇帝本身就好此道……

想到这里萧暥心中微一摔,不由记起早两年就听说的传闻。

坊间传皇帝年轻力胜却如入定老僧般不近声色、无欲无求,乃至大婚三年无所出。与皇后之间相敬如宾,却从不留宿,也没有纳妃之意。

这不由引人猜测,皇帝和先帝兴许都有阳虚之症。倘真如此,魏氏皇族血脉堪忧。

萧暥当时一愣,魏氏遗传的阳虚?那西陵也是魏氏皇族?

他当即想写封信问魏西陵求证,破了这谣言,但是一想到魏西陵收到信后满脸的黑线,他自个儿在书房里笑得缭乱。

现在萧暥倒是明白了,皇帝并不是不行,是行得很!

那日从午后到入夜,皇帝不仅毫无疲态越战越勇,当天夜里还雷厉风行地撤换了杨拓,次日午后,皇帝又带医官来过一次,查看了伤处后,三言两句间他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撩起了皇帝的欲念,如果不是被闻正撞见严词直谏,又是一场疾风骤雨。这让萧暥简直怀疑皇帝血气方刚这是憋久了?

所以他不是不近声色,而是只好男风?而且,越是曾经忌惮惧恨之人,就越是能激起他的欲念?这不是臆妄么?

他蹙眉看向皇帝,宫灯明黄的光晕中,武帝的侧颜线条清朗刚致,鼻梁挺直,眉宇深邃,迥异于中原的俊美。举手落子间更是清贵矜雅,又哪里像一个臆妄之人?

白子是上好的蓝田玉,触感匀润宛如羊脂,黑子则是用乌金石,墨黑如夜空的色泽里折射出熠熠碎金来。再看沉香棋盘上的金蕊牡丹暗纹,萧暥便心知肚明。果然是集九州之精粹奢丽。

接下来你来我往连过了几手,萧暥就是瞎几把下,一通乱拳倒是让皇帝疑惑地凝了眉。

皇帝一边沉思,一边摆手让内侍奉上甜酒果品和点心。

酒是江南的桂花酿,晃动的烛火下,琥珀色的酒液斟在碧玉盏里香气四溢,描金芙蓉盘里盛放着糖蒸酥酪、蟹黄饺、如意糕,还有西域进贡的葡萄石榴。都是驿站马不停蹄送到大梁的。

萧暥注意到,那端着果盘的内侍就是那天在寒狱的庭院里跟他说话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恭顺地低头放下果品点心,正要躬身退走,袖子忽然被一道细细凉风带起,像是一只金龟子扑棱棱撞入他袖怀里。

他赶紧探手一摸,竟是颗饱满多汁的葡萄。随即就见某人促狭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尝尝鲜?

那小内侍的脸顿时烧到了脖子根,手心里握着鲜美的葡萄,甜美诱人的果香几乎透过衣袖熏得他脸红耳热,脑子里更是嗡嗡一团鸣响,像无数只蜜蜂围绕着骚动不安,他赶紧快步退走宫门。m.166xs.cc

笃的一声,玉子清冷地落在棋盘上,皇帝不动声色地下了杀机暗藏的一步棋。

然后他森然抬眸,深邃的目光穿过火光下影影重重的宫门,看向那小内官离去的方向。一只锦靴跨过门槛。

就见上官朗快步进殿,看到萧暥微微错愕了一下,随即躬身道,“陛下,陇上郡军报。”

灯花乍起,萧暥眼角悄悄一勾。

皇帝道:“念。”

“臣钟逾叩首……本月初九,臣率军从北门出,佯装追击瞿钢叛兵,引诱北蛮趁虚劫城,此役全歼北狄两千余骑兵,拓尔图部首领扎木托被俘虏,北狄前锋大将巴图为江直使一箭射杀!”

幽暗的灯影下,萧暥如蝶羽的长睫微微一振,眸色熠熠动人。

但当上官朗说到“唯左大都尉赫连因及部下数十骑逃逸,”时,那双明眸又迅速黯了下去。

萧暥骨节分明的手指暗暗捏紧了棋子。赫连因确实谨慎,这都能让他逃了。

看来要除掉此人还要下更大的饵。

大到能让他逐利而忘命……

一念至此,他倏地抬眸看向皇帝,眸中精光暗敛,正巧皇帝也看向他。

两道各怀心思的目光在空中短促地交错,他病恹恹地收回眼神,就听皇帝问道:“将军以为这一仗打得如何?”

“此战乃陛下之功。”萧暥不假思索道。只有说皇帝的谋划,将士们才有赏,如果是他萧暥的策谋和主意,那将士们不被猜忌都不错了。

皇帝扬眉:“哦?你说说,朕想听。”

“陛下先下诏让钟逾追击瞿钢部,造成陇上空虚的假象,引诱北蛮入套,再一举歼之。”萧暥言简意赅道。

“这是将军之计,朕不可窃功。”皇帝道,这是那天萧暥上书给皇帝的将计就计之策。

“计出于臣,但若陛下不采纳,也无济于事,”萧暥道。即使不是皇帝之谋,反正是皇帝批准的,就算共谋的嗷。

“若不是陛下派江直使亲赴边郡,与钟太守一齐布下罗网,便无此番大胜。”

说到这里,萧暥心思渐沉,不仅无大胜,恐怕还要生灵涂炭。

皇帝之前盛怒之下斥三道谕旨,令钟逾追击瞿钢叛逃部,此举势必抽空陇上兵力,那么赫连因趁虚来袭时,陇上百姓又是一场浩劫。

但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天子一怒血流漂橹,陇上郡百姓的生死存亡,在皇帝眼中也不重要。

“朕这是考验在钟逾心中,孰轻孰重了。”皇帝冷冷落下一子。

若君令重要,那么钟逾奉命追击瞿钢,就要弃陇上城防和百姓于不顾,若百姓重要,则要违抗君令。

但作为国君,还要利用百姓的性命来考验边关守将对自己的忠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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