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如坐针毡。

她坐在祁山前殿最中央最大的那把椅子, 脚下铺着厚重纯色的绒毯,对面正摆着□□张案桌,因为人不多, 算个私宴,于是桌几也没有摆得太讲究,只是大致摆成弧形的两排,大家都围得很近。

曾经的三山九门变成两山十三门, 十三门中有半数的宗门变了, 今天有空来的几宗里, 除了圣贤学宫的宫主云长清,其他林然都不认得,只是看有些面孔好歹还有点熟悉, 就比如缘生音斋的岑掌座, 来的时候定定望着她好一会儿,半响露出笑来,深深拱手行礼, 称呼她“林剑主”。

林然一下觉得她人好好, 心里悄悄把她排在十三门好感度第二位, 与云州主一起并列好人榜榜首……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林然隐约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某种特别危险的境地。

林然悄悄抬起头, 她面前是两排案桌,她的正对面正中间是侯曼娥,占了老大一块地方, 跟个乡下老财主似歪歪斜斜靠在那里,咔嚓咔嚓嗑瓜子。

她的右手最边上的位置是元景烁, 这位垂涎她尸体的大爷坐的位置与众人的席位都稍稍隔开, 正微微后倾靠着椅背喝酒, 他掌心朝下, 张开的手指掐住酒杯边沿,全然无视周围悄悄观察过去的视线,神色始终冷漠平淡,自顾自地喝酒,但喝那么几口,总会不时掀起眼皮,瞥一眼她。

而她的左手最边边,就是她刚见到不久的大师兄,黑光在他脚下隐没,奇谲的威压尽数收敛在周身,他身姿拔俊,容貌俊美,神色淡淡,如果是不认识的人,不看那一双漆黑淡漠的重瞳,一定会把他当做哪家世宗清冷风华的高徒贵子。

案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但他都没拿起筷子过,只喝了几口茶,坐在那里,从始至终没有往后靠过靠背,背脊挺拔,没有多余的动作,姿态清冷平定,有一种极沉静端正的肃默。

而她的楚师姐呢,就坐在她身边,白底山河繁纹的道袍,容貌清冷,神色淡漠,显出一种冷淡而不倨傲的威严。

乍一看一切都很正常。

他们也乍一看正常地说着话

楚如瑶先说:“找诸君来,是想商议林剑主的大典,按照历来的规矩,万仞剑阁剑主即位当巡祭八方以彰正统,当年局势危急,先有九州西疆不平,后又要重建轮回,一切莅冕的仪式皆迫不得从简,但如今天下海晏河清,林剑主转世既归,便当循礼法再把诸多典仪补回来,堂堂正正昭告天下才是。”

“大典之前当巡祭八方,以造宏势,其中以首祭最为贵重。”元景烁说:“我请首祭来珫州,珫州有帝府,地大物博,可造宏台,迎四方客。”

侯曼娥却反驳:“万金铸宏台只为逞一次威风,劳民伤财,她又是才转世回来的,位置都没坐稳呢,这要惹出多少风言风语来,你是不是故意想害她?”根本不等人说话,她已经顺理成章说:“其实要我说,首祭来我们法宗最好,我们北辰法宗累世的家底,随便拾掇拾掇就能把场面弄得敞敞亮亮的,而且我们又是两山之一,名正言顺,理所应当,任谁也说不出个理去。”

元景烁顿了一顿

“那就不铸宏台,改设大典,这一届诸宗千年大典便设在珫州帝都,届时广迎天下客,大典时让她为首祭,既有庄重声势,又不至惹来非议。”

元景烁没有反驳,而是直接摆出更毋庸置疑的方案,他的声音低沉,隐约开始渗出慑人的森寒与霸烈:“巡祭八方,当以震慑俗世十八州为先,合该设在珫州,我来之前已经诏令珫州帝都,以金枝银花饰全城,红绸铺地,软丈十里,沿河栽种流华三千树,届时叫客影摩肩擦踵,都来观她的礼。”

侯曼娥被噎住,沉默了几秒,又突然支棱起来

“要是不来我们法宗呢,其实去南琉湾也不错。”侯曼娥果断无视了元景烁的话,若无其事继续说:“那可是林剑主治下督建的第一工程啊,绝对代表性意义,林剑主回来后可还没去过呢是吧。”

“妖主还沉睡在那,她师尊的剑铺成的太上路也在那,她怎么能不去看一看?她要是不去看一看,她思念成疾,怕是连饭都吃不香。”侯曼娥突然看向晏凌:“晏渊主,你说是不是?你在那荒凉的地方守了几千年,难道就不想林剑主吗,让她去你那里追忆一下故人,不是格外有意义——是不是晏渊主?你应该很欢迎吧?”

晏凌抬起头,冷冷望着侯曼娥半响,看得侯曼娥后背渐渐发毛时,才移开视线

“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晏凌这么说,抿了抿唇,却还是沙哑说:“她若来南琉湾,我自无推卸。”

元景烁面无表情“砰”一声捏碎了酒杯。

“…”

“……”

全场鸦雀无声。

根本没人敢吱声。

林然已经听傻了。

还是岑知轻咳一声:“诸君争议不休……不如问一问林剑主自己的意思?”

众人扭头看向林然

林然有个屁的意思

她恨不能抖成个筛糠。

她坐在那里,左手抱着风竹剑,右手抱着个小桃花盆,像个只偷个包子就被冷不丁强压去砍头的小毛贼,睁大眼睛无比惊恐望着他们。

侯曼娥觉得要是往她怀里塞一只尖叫鸡,她能叫得比鸡都惨

——没出息的小傻子!

楚如瑶冷眼旁观到现在,看林然那瑟瑟发抖的样子,到底看不下去,淡淡说:“说你们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不要掰扯她。”

侯曼娥翻白眼:“我们这不说不清楚嘛——怎么的,要不元宗主让一让?”

“我若不让又如何。”

元景烁冷峻锋利的面庞忽而扯出个笑来,他张开手指,任由酒杯的碎屑从劲瘦修长的指骨间掉落,那一瞬,周身泻出几分近乎张狂的骘意:“我便不让,又如何?”

晏凌突然望向他。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他眼神的变化,这位从进来便一直影子般默默静静坐着,沉寂寡言、清冷得近乎淡漠的黑渊主宰,第一次流露出凛冽霜寒的锋芒,惊泻出慑人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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