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尊者沉默很久,叹一声气。

林然笑:“尊者,不要为我叹气了,今日到底是送您,还是送我啊。”

“您无畏轮回,我也不会怕。”她笑得眉眼弯弯:“千百年之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再遇见,我若是见到您,便是什么也不记得,也一定会觉得您面善的。”

明镜尊者无奈地笑了,摸了摸她头发,轻声说:“傻孩子。”

林然蹭了蹭他掌心。

梵钟撞响,声音悠长漫过天空山林。

临走时,林然不叫明镜尊者送了。

明镜尊者并不强求,他生而看透因果,死生于他如食饮眠睡,不过寻常,但也知道与别人眼中并非如此,并不愿多叫她伤心,来这半天,带她吃了饭,说了会儿话,还叫她显摆了一下她新学的笛曲,最后走时也没说什么,只送了她一卷自己手写的佛经。

林然礼尚往来,把自己之前抄的所有经书都特意打包带来送给他,堆在墙角好高一摞。

“……”明镜尊者握着经书轻轻拍在她脑袋顶,到底没舍得使劲,最后反而又变成摸摸头发。

他大概唯一的憾事,是没有收上一个她这样的弟子。

若有来世,能请江剑主松一松手,叫她先拜入他门下便好了。

明镜尊者这才看向妖主,轻道:“陛下,之后便多有劳您。”

妖主不置可否,倒也低低淡淡一声,算应承了。

明镜尊者转向林然,柔和说:“下山去吧。”

林然定定望着他半响,默不作声躬身,深深行一礼,转身快步离开,甚至一步不敢回头。

她不能再多看了。

林然走出禅刹山门时,又是来时的新任主持带着众长老送她。

她要往山下走去,主持突然叫住她:“林剑主。”

她转过头,有点茫然看过去。

她问:“可是尊者还有什么吩咐?”

主持刚接任不久,是个还很年轻的青年人,以前并不曾见过,他眉目清润干净,仪态端庄,披着袈裟,有着万净禅刹惯来的典雅质素。

“不,尊者并没什么吩咐。”他耳颊微微发热,却直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是我想与剑主说,剑主不世雄主,殊勋茂绩,却甘愿急流勇退,舍无上功而背骂名,自甘隐没青史,只为全苍生太平,是真正的圣人,令人万分倾佩。”

林然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起来:“谢谢。”

然后她渐渐敛起笑容,露出认真的神情,郑重说:“主持领禅刹众徒祭大净化术,度化世间残存的亡魂,净化天地,为建轮回铺第一道路,也是无上的功绩与大义,令人万分佩服。”

空方脸庞更红,却坦然而平和:“度化灾噩,自古是万净禅刹职责所在,我等遵奉尊者之使命,不敢居功,惟愿天下太平。”

“是。”林然声音渐低:“惟愿天下太平。”

年轻的主持望着她,低下头,立起掌,终于能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贫僧空方。”

林然自然回道:“空方主持,我是林然。”

空方终于露出笑来,望着她清澈的面庞,已觉心满意足。

“林剑主。”林然看见他低下头,声音小而欢喜:“若有来生,能有缘与您再见就好了。”

——

楚如瑶看见漫天的菩提花。

她站在万净禅刹山门下,远远望着无数菩提花从连绵佛山升起。

像反升的云雨,像春夜江徐徐飘起的花灯,虚无柔和的花瓣一点点舒展,化作万千绚烂的碎光,浮向四面八方,浮向天空,浮向漫天漫地集结拥簇不散的怨魂。

西疆死了太多了,九州死了太多人,连出世的千百山门也死了太多人

死的人太多了

不愿散去的冤魂聚集在天地,越聚越多,将天空大地笼上一层淡淡的薄灰

这是建不起轮回的。

只有最干净无暇的天地,效仿天地初开的纯粹,才能搭建起轮回的第一步。

但万幸还有万净禅刹。

万净禅刹在诸宗献祭中留存,今日在这里,再把留下的全数归还。

菩提花远远飘开,裹住一团团灰黑的怨气,化作大片大片晶莹的水珠,漫天地淅淅沥沥地落下

甘霖落在楚如瑶额头,顺着脸颊滑落。

她听见身后低低的抽噎声,不知从哪里响起,越来越多,合着雨水一起蔓延

牺牲从来不是能让人坦然视之的东西,从来不是。

楚如瑶看见林然,她慢慢走来,微微垂着头,面庞在朦胧的雨雾中模糊不清。

妖主落在她身后不远几步的位置,不辨喜怒的视线罩在她身上,楚如瑶不知怎么的,却莫名仿佛从中看出一种深沉的关切。

楚如瑶看不明白。

直到林然走到她面前,右手握着一卷经书,看见她,另只手取出腰间的太上忘川剑。

“你来的正好,否则我还得回剑阁找你。”林然把太上剑递给她:“这个你拿着,准备准备,去南琉湾吧。”

轮回将在南琉湾建起,楚如瑶知道,她最近也一直与所有人日夜不休为此准备着。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林然把太上剑给她。

“这是江师叔的剑。”楚如瑶皱起眉:“你是剑主,该由你亲手把它插进黑渊,铺成太上道,建成轮回路。”

林然却笑了笑:“我去不了南琉湾了,你帮我完成它吧。”

楚如瑶下意识问: “为什——”

她抬起头,却看见林然通红的眼睛。

她眼睛泛红,布满血丝,仿佛一块染血濒碎的剔透玉石。

楚如瑶所有的声音滞住。

像一只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她甚至忘记该如何呼吸。

“我有点累了。”

林然无奈地笑一下:“我不能再看了,我得回去,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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