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是杀不尽的,但敢因为野心而真正动手的人,是可以杀尽的。

只要下得了那个狠心,只要敢背负那份骂名。

罗月是一把好用的锄头,可以在深冬把大地覆雪下那些腐烂的草芽全都翻出来,让它们在寒风中冻死,剩下的就是干净的草芽,它们会生出越来越多干净或者不那么干净但至少绝不敢腐烂的草芽,等待来年春日,草芽钻出大地,会是一年比一年更美丽繁茂的春意盛放。

烂草快被翻尽的时候,玄天宗召集九州大族建成金甲军,连下三州,铁骑踏向雍州的都城。

征西大军杀进枕春洲,血水汇成江河淌满西疆,楚如瑶与侯曼娥亲手把战旗插进空蜃沙海,与罗月决一死战。

罗月没有与她说这个消息,林然知道的时候,枕春楼已经空了。

她不知道罗月是已经无暇特意来嘲讽她一句,还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会输。

她去了空蜃沙海。

这是四海中最特殊的海,以沙为海,千古的大漠、峭壁,连绵不绝的万壁崖,这里每一面赤黄的沙壁都流淌过遥远的光阴,海浪般卷起的风沙的呼啸而过,刮过昏黄凛凛的岩石层叠万古无数剑客、刀客、佛者、法士悟道的痕迹。

林然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最后一道夕光了。

凄艳的余霞映在纷叠错落的尸体上,丝丝缕缕晦暗的黑气从尸海溢出来,扭曲着、浮动着,像在大地铺上一层奇异的灰雾,浩浩荡荡铺到黄沙的尽头。

死去的人太多了,不甘的亡魂怀揣着怨气不愿散去,没有轮回可渡,便只能越来越多流溢汇聚在天地之间,酝酿着不详而可怖的力量。

林然走在沙地里,仰起头,看见漫天飘着冰雪与火焰,血水如巨浪高起,浪尖高高踩着似人似兽的怪物,血浪咆哮着覆向半空中好似蝼蚁大小的楚如瑶与侯曼娥

凄痛的龙吟骤起,血浪被蛟龙生生撞断,鳞片与血肉像漫天大雨泼洒。

“邬项英——”

罗月的声音尖锐像能撕破天空:“尔敢叛我!!”

林然顿了一会儿,走过去。

侯曼娥没想到邬项英会反手捅罗月一刀。

大战被意外截止,她握着赤莲剑,惊疑不定看着邬项英。

邬项英远远跪在岩石上,他身上全是血,像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侯曼娥吞了吞喉咙:“他是不想活了?”

楚如瑶抿住唇,好半响才哑声:“天照灵苑,活不成了。”

侯曼娥的表情沉寂下来。

她是法宗的掌门,她当然知道远比其他人更多的消息。

比如天照灵苑全宗早已经被罗月控制了。

她不知道灵苑已经死了多少人,还剩下多少人,但她知道,邬项英折身魔楼,就是为了保全仅剩的天照灵苑。

可他背叛了罗月。

侯曼娥愣愣看着邬项英,看着他跪在那里,伏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吐血。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灵苑的弟子,是那年她去梵天净地寻找所谓的净土,那里也是看不见尽头的黄沙,到处都是海蜃,从燕州来的方舟刚刚停泊,剑阁的长老告诉她,没能把林然带回来。

她在沙漠里发疯,火焰像一团团莲花炸开,没有人敢靠近,恰是灵苑的方舟远远而来,一人站在巽蛟的龙首,正冠儒带,负手而立,通体天潢贵胄般生来的倨傲,有火焰在方舟周围远远燃烧,他就皱眉挥去,冷冷瞥她那方向一眼,嫌恶而刻薄:“哪来的疯徒。”

——那时她想,早晚他妈要弄死这个傻逼!

青色的身影慢慢走来,像披着最后的一缕霞光,清柔的影子罩在他身上。

邬项英撑住最后的力气,昂起背脊,冷冷望着她。

他的五孔流血,腐烂的龙鳞爬满他的皮表,爬上他的脸孔,像狰狞的妖魔,像丑陋的怪物。

“…我那时去圣贤学宫寻师尊。”他嘶哑说:“我带了几个弟子同去,我把他们封了神识藏在学宫后山,罗月抓走灵苑每个人下了毒咒,却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还活着,他们是干净的。”

林然看着他,说:“好。”

“保住灵苑的名誉。”他用强硬的语气,可望着她的面孔,渐渐变作的竖瞳流露出强烈的耻辱,最后全变作恳求:“…求你,我、我求你。”

“你师尊犯下的罪,害得不是我,我没有资格隐瞒。”林然说:“但剑阁会告诉天下人,你是自请潜伏魔楼,为山门赎罪而死。”

邬项英看着她,半响,竖瞳流下血来。

“好…”他慢慢低下头:“这样也好…”

旁边奄奄一息伏在地上的蛟龙喘着沉重的呼吸,艰难慢慢爬起来,它望了望邬项英,望了林然一眼。

“!!”

楚如瑶突然瞪大眼睛

蛟龙向她冲来,张开黑洞般的的嘴,她下意识拔出凤鸣剑反击,庞大的龙首穿过剑身,撞进展翅欲飞的凤凰——

嘹亮的凤鸣凄厉

威武的蛟龙一寸寸化作飞雪

邬项英跪在那里,望着她。

他的背脊强撑着,即使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倒下。

他看着她,目光久久凝视她的面庞,突然伸出手,手指颤抖,虚虚伸向她垂落的雪白发尾。

他的嘴唇轻微蠕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他收回手,身形虚幻,一寸寸也化为飞雪

“……”

林然看着面前空白的黄沙,好半响,慢慢伸出手,雪花落在她掌心,冰凉凛冽。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位邬师兄,在北冥海城中事阁,他慢慢向她走来,仪态挺拔,眉骨深刻,微微抬着下巴,脸孔不苟言笑,有着仿佛理应当然的倨傲冷漠。

这是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这是,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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