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重浪。

万千目光如利矢刺向那青衫的女子。

他们有的认得她, 有的听说过她,还有的却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有人交头接耳,打探着她的名字、她的身份, 那细碎嘈杂议论声渐大, 隐约传出“妖主”“江大尊”那么几个熟悉的关键词。

林然这个名字太陌生了, 好像唯有“妖主的爱姬”“江无涯的弟子”“剑阁的嫡传”这么些描绘才能给她下一个切实的定义,让他们知道她究竟是谁。

楚如瑶紧绷着脸, 冷冷看着宾客们议论。

她与剑阁众人沉默的态度似乎给出了某种错觉, 以至于在嘈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喧嚣肆意之后,甚至有人直接站了起来,拱手问道:“楚掌门,敢问这位林道友为无情剑主, 有何凭证?”

楚如瑶冷冷道:“林师妹乃江大尊爱徒,大尊献天之时, 将剑主位传于林师妹, 太上忘川剑与狼烟石也一并传交, 一应流程皆是我与师尊亲眼见证。”

林然从善如流取出太上剑与狼烟石,分别放在左手与右手, 举着给众人看。

众人望着那两物, 其实绝大多数人根本没见过这个东西,更别提分辨真假,但这个时候真假已经没多大意义。

更重要的在于,他们怎么看待这位新的年轻的无情剑主,乃至于新的年轻的万仞剑阁。

顺服者自然顺服,但若不那么顺服的……

有人对视一眼,站起来扬声义正辞严:“楚掌门,此事万万不可, 此女虽为江大尊之徒,却曾与妖主不清不白,北冥海事变仍历历在目,此女身上疑点未清,心机叵测,恐品行不端,如何堪为剑主之位,岂不让剑阁中正为天下所质疑。”

“正是!”又有人大声:“无情剑主何其贵重,为剑阁旗帜,这位林道友虽为江主爱徒,但不曾修习无情剑法,不曾参与宗派大事,论资历论威望论名声都绝不堪为剑主,还请楚掌门再另择合适的人选!”

一言出,仿佛戳中了炸药桶,又有十好几人跳起来连番开喷,用词越来越锋利越来越露骨,几乎将林然从头嫌弃到脚,好像她踩在这里都玷污了祁山尊贵的大殿。

青蒿乌深明极几人面面相觑。

平心而论,他们其实也觉得剑阁这个时候宣布林然做剑主太过不合时宜,毕竟无情剑主身份不同其他,某种程度来说,万仞剑阁甚至沧澜正道的第一人不是剑阁掌座,而是历代无情剑主,楚如瑶这个年轻掌门自己的位置还没坐稳,就推出这一位比她还不够资历的林剑主,简直上赶着给有心人送把柄。

但到了这个程度,三山九门同气连枝,他们决不能放任剑阁的决定被这么质疑,这是挑衅剑阁乃至正道的威望。

岑知站起来,语气冷肃:“诸君慎言,林剑主为江大尊弟子,这便是最名正言顺的身份,是承嗣剑主位的不二人选,诸君如此冷言厉色,不是在质疑林剑主,而根本是在质疑江大尊?!”

江无涯的名字一出,全场寂了一寂,不少人露出迟疑之色。

但忽然有人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岑斋主倒也不必把江大尊搬出来吓人,江大尊已为沧澜献身天道,大仁大义,我等铭刻于心,感恩不已,更不能叫这等狐媚叵测之辈污了大尊的清誉。”

这话瞬间打破凝固的气氛,众人仿佛被一记重钟敲醒,是啊,江无涯已经死了!

更甚者,不止江无涯,这三山九门老一辈的强者都死绝了

——这里剩下的,全是被灌顶推上去的年轻弟子,全是,年轻的,一群年轻的小崽子们!

无数眼神瞬间点燃,比之前燃得更亮。

林然一直安静站在那里,一双清亮干净的眼目望着这比唱戏还热闹的大场面,听着骂她的,帮她骂回去的,她神色都没有变化,好像个不干己事的局外人一样。

津津有味听到这时,她才终于看向那最后站起来说话的短髯瘦高中年人,和声问:“你是哪一家的?”

那短髯中年人被问得一愣,眼珠子转了一转,腔调高昂:“怎么,你恨老夫说中了你的心事想报复不成?难道这便是三山之首的涵养吗?老夫字字问心无愧,便堂堂正正告诉你,老夫是无间门第四峰——”

“无间门,雍州。”林然笑:“原是崇宗明的人。”

短髯中年人闻到血腥味。

那血气太浓,太近。

他茫然地移动视线,对上许多双惊骇的眼睛。

他的头颅高高飞起,像个红白的蹴鞠球旋转着,他看见一道道喷涌的血柱,从他身后同来的同僚长老脖颈冲出。

她怎么敢?

短髯中年人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她怎么敢这样杀人?!

“砰。”

头颅重重落在地上,咕噜滚到翻倒的桌角。

“你们可以骂我。”她笑:“但不该骂我师父,我会生气的。”

血柱像鲜红的喷泉,随着剑风扫过,一片片渲染地泼洒,被一瞬碾碎丹田失去生机的尸身交错瘫倒在地上,于是那艳丽的血红开始在地面大块大块铺展。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下意识倒退,像被生生掐住嗓子,望着疯癫的妖魔般震惊而恐惧望着她。

“你——”有人颤抖指着她,嗓子挤出诡异的腔调:“你竟敢——”

“我听了你们说许多话,觉得有一些有道理,有一些并不有道理。”

青衫的女子站在那里,慢慢把太上剑与狼烟石收入袖中,风竹剑在她腰间轻轻一曳,剑柄撞在她细细的腰,像被一只手掌掐住似的。

“比方头一件,我这个剑主不是楚掌门选出来的,你们不想要我,为难她也是没用的。”

她抬起头,细白的面颊,润色的唇瓣,当那双清澈柔和的眼目慢慢望过他们时,每个人都无可自抑地从头皮凉到后脊骨,恐惧伴随着很难形容的酥麻从骨头缝里扒着出来。

没有一个人出声,他们不由自主地寂静下来,一双双意味复杂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

“很好。”

“我喜欢这样。”林然笑:“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她转过身,径自往高高玉阶拱卫的主坐席坐下。

那原本是剑阁先代掌门阙道子的位置,如今按理该是楚如瑶的位置,但她就那么平淡自然地坐下了。

众人下意识看向楚如瑶,就见这位年轻清冷的剑阁掌座抿了抿唇,走到高台下一级的玉阶站着,像侍立的剑卫。

众人眼睁睁看着,突然意识到林然刚才的话是真的——楚如瑶并不能左右她,甚至只能听命于她。

高远微微偏头,余光瞥见地上已经漫到桌边的血。

他们大师姐进来时,声势浩大,像要杀人;玄天宗那位宗主进来时,气势更凶,更像要杀人;但只有这一位林剑主,含着浅浅的笑,不声不响,却直接杀光了小半片殿的人。

高远见过林然不止一次,可却第一次意识到,这位确实是江大尊的弟子……不,她甚至也许比江大尊更适合做这个剑主。

高远抬起视线,看见侯曼娥攥紧桌角的手,她的指甲叩进坚硬的木屑里,眼睛死死瞪着那个坐在高位的青衫女子。

“我召诸君来,是为宣布几件事。”

林然很自然地接上之前楚如瑶的话:“想必诸君也听说了,如今西疆有魔楼盛起,楼主罗月大闹圣贤学宫,又借忘川河修习邪法,兴风作浪屠杀异己,罪大恶极,实在当诛,我剑阁将诏令正道诸宗,欲征战西疆,拔除魔楼,为天下除此大患。”

有人呼吸骤紧,几乎要跳起来——但那么多先跳出来的蠢货已经血淋淋躺在脚边,剩下的大都是聪明人,就算有千万句话想说,都紧攥着手强压下动荡的心绪,强坐在那里眼神闪烁。

“魔楼气焰嚣张,据我所知,魔楼楼主修习一门奇异的邪功,能将人或妖兽变作半妖,再以半妖之躯强行突破境界。”林然像是没听见殿中不断轻微倒吸凉气的声音,自然地说:“这门邪法功效惊人,我估摸着九州甚至正道名门里也不知有多少人心动了,魔楼的触爪恐怕已经伸了进来,再说不好,连这大殿里都不知道有谁已经得了那位楼主的青眼,给自己拔一拔境界,想问鼎一下化神的滋味。”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笑道:“今日杀得人够多了,你们还活着坐在这里,都是聪明人,不管是聪明的好人还是聪明的坏人,我今日都会放过你们,只希望你们中的有些人回去再仔细想清楚,你们是想自己了断,还是破釜沉舟带着整座山门与正道为敌、搏那么万分之无一的生路。”

“我会给你们几天的时间。”

“灵气是不是干净,只要用测灵根的灵镜测一测就一目了然,但九州人这么多,总不能要我一个人一个人的查。”她望着一片死寂的大殿,笑着说:“所以还要劳烦诸君回去,自己先查一遍自己的宗门,若有什么已经与魔楼有染的弟子、长老、或者是掌门自己的,便趁早自己门内先处置了,然后我属意各个宗门再交错复查一遍,互相监督,查出一个魔修,便记作一功,统一记在簿子上,日后等宗门升品的时候拿出来比较,就很公平。”

有人脸色古怪,有人眼神闪烁,但有人却露出不解之色:“……宗门升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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