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容时的身影在星光下也像是黑板上掉落的粉笔灰。他开始碎裂,模糊,消失……易晚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你又杀了我一次。”喻容时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让人心碎的话。

“……”

“但你又为我哭了,真好啊……你的眼泪。”他淡淡地,“只为我哭,好不好?”

易晚抽着气点头。他说:“……我是个坏人。”

声音里带着哭腔。

直到这一刻,喻容时眼里一直越来越深沉的晦暗,终于消融了。

他像是突然想通了。

“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喻容时笑了笑,“你没有变成一个……自我中心的坏人。你只是变得浪漫了。”

“你终于成为了一个自由又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最后的尾音消失在空气里。易晚伸手去抱,什么都没抱到。

陪伴他最久最好的朋友,在这个平安夜里,消失了。

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喻容时。

被霸凌时,孤独时,因焦虑无法喘息时,面对梦想迷茫时。他没有获得来自外界的安慰,没有在信仰迷失时依靠外界的笃定才能走下去。他应该为这一件事感到更加骄傲、更加伟大:因为他居然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了今天。一个孤独的行者。

其实生活也可以有两个解。只要他相信喻容时存在,他就能一直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就像一个美好的幻梦,从今以后,还能继续存在下去。但他选择了另一个解。

他终于认清自己,成为了一个更加强大的存在。

可他就像他精神的一部分,他要怎么不爱他。

易晚在草坪上一直躺,直到天边鱼肚皮泛白。早上八点时,他接到杨焕的电话。

“学长,那些药你吃了吗?”

“嗯。”易晚说。

“其实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那些药没有实际的精神作用,而是补充营养的安慰剂。”杨焕说,“你的心理问题非常棘手。如果你做到了什么,那一定是你自己战胜了你自己……”

他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有点慌张地说:“你怎么哭了?”

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康复了。在他人的世界里,终于病了。

最清醒者,是最精神病。

“我终于自由了。在任何世界里。”这是易晚在这段通话里的最后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因为,我让自己自由了。”

杨焕有点慌了:“学长,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这种话对于其他人来说往往都是死志的泄露。可易晚说:“去楼下超市买抽纸,一个人收拾橱柜,看dna的新闻。”

生活的结束和开始,往往会出自同一句话中。如果故事要在哪里停止详写,那么最好就是这里。

……

“黎曼几何一开始并不受到重视,直到相对论的诞生。”

“布劳威尔不动点定理在被证明后并未显示出可用性。直到数十年后,它成为了博弈论和经济学的基石:证明均衡存在性。”

“99的数学定理在被刚刚证明时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需要十年后,二十年后,数百年后,甚至永远都不会有。”

“一如我们生活中的每个决定,每一条不受人瞩目的,不属于‘主角’和‘主流’的行为梦。”

“但即使如此,朝闻道者,也将永远走在自由而无用的道路上。”

易晚坐在车站旁。

这是一个白色的车站,每天都有带着灵魂抵达此处的列车。他白发苍苍,戴着眼镜,坐在长椅上,是一个沉默的老人。

一个不耐烦的售票小伙子站在他的身边,他本应负责引导易晚去下一辆列车。第一天,他问列车上的人:“今天怎么样?”

列车上的人说:“归一理论?那个证明得很漂亮的数学游戏?”

第二天,他问列车上的人:“今天怎么样?”

列车上的人说:“归一理论?那个没用的东西?”

第三天,他问列车上的人:“今天怎么样?”

列车上的人说:“归一理论?那是什么东西?”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是如此。车上来的人有时候西装革履,有时候贫苦积弱。来者说了很多天相同的回答。

第n天,他问列车上的人:“今天怎么样?”

列车上的人说:“嘿,我没兴趣和你找乐子。有空问我现实,不如给我讲个故事,带黄的那种。”

这一波列车上的人都是残胳膊断腿。看起来,新的战争纪元在人类世界打响了,并且还会持续。其中一个失去下巴的人因为失去下巴而不能闭嘴,所以他说:“数学定理?你知道吗,二百多年前,有个数学定理被证明。那个数学家是个吃饱了撑的富家子弟,没什么屁事干。搞出这个数学定理,发现诺贝尔没有数学奖后,自己那东西也没一点用后就回他的家族吃喝玩乐泡妞去了……哦,我想说的不是泡妞。我想说,两百年后,那个数学定理有用了!有人用它造了个武器,真刺激,电磁力一炸能炸飞一块大陆。老子的下巴就是这么没掉的。”

另一个人比较善意:“这几天你们会忙一点。每天都会有很多车人被送过来。而且,因为被炸残,他们体积变小,每车装的人会变多。”

他回头看易晚,老人却在和列车上一个失去了手的小女孩讲故事——甚至是个夜莺和玫瑰的童话故事。小伙子很震惊。他说:“你们不是最讲究真实和现实的吗?”

易晚说:“是,但有时生活也需要一点想象和童话。这么一点东西,还不足以让人失去自由。”

小伙子不得不连续处理了好几天的沙丁鱼罐头。易晚每天给列车上下来的小孩讲故事,有时是海的女儿,有时是燕子和快乐王子。二十几天过去,列车上终于开始出现完整的人了。他于是对易晚抱怨:“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数学家。有什么用?我敢说,你的定理没用。要么,就也被拿去做了这种武器。你还不如天天讲故事。”

易晚说:“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在这里坐着。”

小伙子说:“你放屁。你肯定想得到一个答案来满足你的虚荣心。”

易晚继续耷拉着眼皮。和平又持续了一些日子,列车终于又开始拉来形状奇怪的人了。有人告诉他们:“外星的高等生命入侵。”

“我们战胜不了他们了!一切方法都被堵死,除非超光速,达到更高维。”另一个人说。

小伙子说:“我觉得我要下岗的日子快到了。”

他也不记得要帮易晚问那个问题了。虽然易晚没让他帮他问,他只是想赶他走。

列车还是一列一列地送来,死伤惨重。终于有一天,一辆列车来了。为首的人却带着笑。小伙子问他,他说:“我们要胜利了!”

“高维飞船的诞生,让人类摆脱了被灭亡的命运。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从一百多年前的书籍里找到的一条定理。因为当年的算力有限,那个人没能算完它的后半部分。一个同样孤勇的数学家完成了后半部分的计算,他没有奉献一生,因为算力已经到达了。最终,我们依据它得到了高维飞船——还有随后的高维武器。”

“那个定理叫归一定理。创造它的人,叫易晚。一个人生很孤独的数学家。生前,他好像什么用都没有。在熠熠生辉的历史里的一个路人。”

“真不赖。”那些人走后。小伙子对易晚说。

易晚说:“逃跑到高维。一个用来逃跑的工具?也挺合适的。”

小伙子见他居然没有丝毫喜悦。

一个人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但直到现在,还不愿意转车。小伙子弄不明白了。他问:“你为什么非要等在这里?”

易晚:“因为自由。”

“好吧,我不明白。”小伙子承认。

列车还是一列一列地来。有时和平,有时战争,甚至有一场毁灭性的宇宙战争让地球被重置回了原始状态,新一季的文明诞生。从水下生命,到细胞,到行走的人类,尼安德特人,智人,长颈鹿……周而复始,第八个纪元过去后,列车不再有人来了。宇宙热寂,列车终于停运了。

小伙子下岗了,也离开了。

只有易晚还坐着等待。

终于,在半梦半醒的白色之间。他看见又一辆列车向他驶来。

列车打开门,空无一人。但易晚知道它是为他来的。他坐上列车,列车沿着另一条轨道行驶。在那一刻,他恢复了年轻的模样。

列车里传来声音:“好久不见,易晚。”

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平淡,宁静,却温柔。它说:“为什么知道我会来?”

易晚说:“我不知道你会来。人们需要现实的生活,但生活里依旧需要一些童话和漂亮的故事。我曾靠着给自己编造一个故事活了下去。即使那之后是70年的悲伤。”

声音说:“可这不够真实。”

易晚说:“80的真实,15的故事,一个故事,还不会妨碍到我的自由。因为是我听故事,我讲故事,而不是故事支配了我。而且,来自故事,就是我的真实,是我需要接纳的我。我应该看见的,是我。不用逃避,不用离开。混乱和矛盾,妄想与真实,从来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需要一点好故事,用来指引真实赖以行走的方向。”

而生活,属于我。

因为我的灵魂,始终无用,始终放弃,始终自由。

这是无论在哪里都无法改变的自由。来追求一点精彩和快乐,也没什么。

声音说:“剩下5呢?”

易晚说:“再加一点爱。”

声音说:“你以前对这很嗤之以鼻的。”

易晚说:“它就像冬天的花。冬天可以看雪,但有一点花,也不错。”

白云褪去,列车行驶在星空下。易晚靠在列车车厢上,开口了。

“我一直有个疑问。他说,我又杀了他一次。这就是我在这里等待的理由。”易晚说,“现在,你终于来了。”

“验证了自己的最后的猜想。安静地等待了数亿年。现在,你想哭吗?”那个声音说。

“我答应了一个人。”易晚哑着嗓子说,“不会再为了他之外的事情,掉眼泪。”

列车停在了一片湖泊边。

“是的。在你真实的人生里,他也曾依托你的幻想,来过。”

“……”

“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这样的悲伤吗?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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