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晚在寝室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的室友们就发现,他发烧了。

“可能是伤口感染。”易晚从医务室老师那里拿来了病假条,数学老师班主任看了看,联想到易晚昨天在班级里的表现,接受了这个理由。

数学老师说:“不需要叫你的家长来接你回去吗?”

易晚说:“不用,我在寝室里睡一下午就行。”

走出办公室,他又看见了唐雪。唐雪和几个女生站在走廊里,叽叽喳喳。易晚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自己下楼梯。

走到下一层楼时,他突然被唐雪叫住了。

“易晚。”唐雪说,“下午的课你不上了,是吗?”

“嗯。”易晚说。

他没有回头,又听见唐雪说:“你现在要走了,是吗?”

“……嗯。”

“你明天早上会回来上课的,是吗?”她说。

易晚始终没有回头。唐雪又说:“对了,陈可说这周末想约我们一起去海洋馆。她表哥也一起。你要是有空去的话,别忘了。”

“……”

“别忘了哦!”

易晚一步步下楼,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秋风有点萧瑟了,他有点冷。他走到学校的围墙边,开始研究爬墙路线。

直到有人走到他的后面。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那人说,“我带你出去吧?”

易晚回头。他眨了眨眼,最后说:“……好。”

“我还是第一次带学生逃课。”喻容时让易晚坐在自己的副驾,很自然地开车离开学校,“去哪里?”

“五中。”易晚说。

汽车路过一座浮桥,浮桥下有黑色的水流。易晚在车上看见这座桥,不知怎的,他隐约觉得,自己在这里曾和一个人有过三次相识。

五中和棕南外国语这种私立学校不同。设施更陈旧,学生也更多一些。学校门口的光荣榜还没有更新。易晚蹲下去看,还能看到中考状元的照片。顾若朝在上面,笑得灿烂。

那种感觉又来了。

“小终”站在他背后,冷冷地看着他。

喻容时带着他从矮墙翻进去。这种公立中学的安保当然比不上私立。他们在五中里避着保安走了一圈又一圈。喻容时问他:“感觉怎么样?”

“感觉……处处都在。”

处处都在,处处都不在。顾若朝的照片在一切过期的光荣榜上,笑容灿烂。

没找到更多东西。易晚又和喻容时从矮墙翻出来。易晚沿着小街一直沉默地走,喻容时问他:“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不知道。”

他们停在一处废弃的建筑工地上。那里有几根水泥管子。不知怎的,易晚选择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他坐上水泥管时才发现喻容时居然和他一起爬了上来,还坐在了他的旁边。两个人躺在水泥管上,仰着头看天空。

易晚说:“白白走了一下午。”

喻容时说:“可惜是白天,没有星星。”

易晚又是一愣。他怀疑地看着喻容时,直到对方看过来:“怎么了?”

“我小时候,经常和朋友一起在这里看星星。”易晚说。

“躺在水泥管上,想到星星不是很正常么?”喻容时笑,“要不然我们就在这里一起躺到星星出来为止吧?”

晚风拂着易晚的睫毛。他坐起身来:“……现在不行。”

“为什么?”

“我还要去找‘小终’。”他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喻容时躺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孤高的侧影,眯起了眼。他轻声道:“如果你发现,你找到的世界,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会怎么样?”

易晚沉默。可他说:“可我必须去。”

“为什么?”

“不知道。”易晚说,“我浪费了一天……那你呢?”

“跟着你走遍你人生的感觉,很奇妙。”喻容时说,“或许我很早之前,就想这样和你一起走过的。”

他说完,仰着头笑了:“很奇怪是吧?我们才认识几天。”

易晚吐槽:“我才十六岁。你这是恋\/童。”

喻容时:“哈哈哈……”

他顿了一下说:“你说‘现在不行’,是说,以后可以?”

“唔,怎么突然问这个?”

“想敲定一个时间,于是就可以把你定下来……否则,总觉得你会飘走。”喻容时看着天空说,“就像那片云……”

他伸手去抓云,最终只抓到一团空气。他又说:“开玩笑的啦,如果你感觉不舒服的话……”

“你总是这样,把自己放得很低……因为害怕被拒绝么?”易晚说。

“……”喻容时说,“只是害怕被你拒绝。”

易晚不说话了。好半天后,他说:“好吧。”

“嗯?”

“嗯。”

“真的吗?”

“真的。”

“什么时候呢?”

“在我……找到‘小终’后吧。”易晚有点手足无措,“还有,等我长大了……”

他突然脸红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了后面那半句话。可喻容时却笑了,他说:“好啊,一起躺着看星星。”

他伸出手指:“拉钩?”

易晚盯着他:“喻老师,你好像小学生哦。”

喻容时笑得灿烂,于是他最终还是伸出小拇指,和他拉了一下。

拉钩完成。水泥管下却传来老头的声音:“……在水泥管上干什么?!小孩子才爬的东西……小晚?”

两人俱是一愣,往下看,瞧见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说:“我是少年宫的门卫啊,才不见几年,就记不得我了?”

少年宫……易晚一愣,问他:“我上高中,就好久没去了……”

老人倒是愣了愣,一副有些疑惑的表情:“你、你忘了?”

“什么?”

“少年宫早就关闭了,在那次事故之后。”

寡淡的声音响起,就在易晚的背后。易晚转头,看见戴着黑框眼镜,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就坐在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

“做好了准备,就来找我吧。”少年伸出手,比了个电话的姿势在耳边,“在你准备好一切后。”

“……”

“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处理完,不是么?”

易晚伸出手时,那少年就如来时一般无声地消失了。他的手只触碰到空气。

就如喻容时在他背后,也伸出了手,想要触碰他单薄的脊背,却收回一样。

“易晚?”

“易晚。”

“……先去一个地方吧。”易晚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

从少年宫附近去极客吧,麓山疗养院在它的必经之路上。易晚一直看着窗外,于是也在车子路过麓山疗养院时,看见了门口的池寄夏。

少年戴着棒球帽,呆呆地站在门口。易晚路过他时,把车窗摇了下来。

“我正想找你呢。”池寄夏说,“我刚打电话给你叔叔说,你的手机修好了。他说你在学校寄宿,要周末才能过来拿手机。”

易晚从车上下来,和他一起坐在麓山疗养院前面的长椅上。池寄夏问他:“你为什么今天没有去上学。”

易晚反问他:“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两个人都沉默了。

天空中又有乌云聚集。池寄夏坐在易晚的身边,手指绞着,像是足指被缠住、被自己绊倒的白色蜘蛛:“我啊……”

“嗯。”

“拿到了影帝,退圈了,能够和自己的家人在一块……但我很焦躁,总是很焦躁。我觉得,我还应该去做什么。”

“嗯。”

“池序和妈妈都和我说,我只需要放心地做他们的孩子就好了。他们什么都会给我安排好的,会保护我。但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池寄夏喃喃道,“比如我觉得……这里,应该住着一个人。她在等我去救她。可是我查遍了所有名录,他们都说,这里没有那个人。”

“你在这里,不开心吗?”易晚问他。

“我很开心。但我又没有那么开心。”池寄夏说,“我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的……是什么事情呢。”

易晚在树下看见了苍白少年的影子。他发色很浅,有着和池寄夏相似的面孔,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那种神色,足够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他看见了,喻容时也看见了。喻容时从车上要下来——风越来越大了,逐渐有摧枯拉朽之势,麓山疗养院里黑影幢幢,向他们袭来。

“而且我觉得,有一个人好像一直不开心。”

“……”

“他不开心,比我更不开心。不是我妈妈,而是另一个人,陪了我很久的人,花开花落……他都在。”池寄夏说,“我好像失去他了,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是谁。”

“……”

“我想不起来他了。可我觉得,比起让我开心,比起那些无法挽回的过去,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我有话要说,可我变成了一个哑巴。”池寄夏说,“我不应该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到的、无能为力的状态……就像笼中鸟……”

“可如果你什么都做不到呢?”

“我不知道啊。”少年池寄夏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即使曾经被拔苗助长,我也是时候该长大了吧?只要长大,至少可以试一试。而?

??,他们都需要我。”

“如果试了,还是帮不上忙呢?”

“不会的。”少年池寄夏说,“因为……我不仅有很长很长的路需要走,还有一个永远会铭记的、最好的朋友。”

易晚看见树下的少年泪流满面。

他像是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他就在喻容时即将向他跑去时,转身一下消失在黑暗里了。

“那,去你该去的地方,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吧。”易晚说,“对池序,对池秋,还有……对吴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那你呢?”池寄夏忽然说,“易晚,你呢?”

易晚知道,池寄夏其实一直都很聪明的。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真相,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享受”这里的生活、为了心中的愧疚,又陪着演了这么久呢?

真是让人看不出来。

而“吴桐”,他看出来了吗?

“我……也要去找一个人。”易晚说,“我必须要找到他。”

池寄夏看着他,终于慢慢地笑了。

“易晚。”他说,“你是我第二好的朋友。”易晚:“哦。”

池寄夏在他这里算第几好……呃,好像排不出来。

“在那之前。”池寄夏慢慢地站起来,“我得去买个帽子,粉色的。”

“为什么?”

“《数码宝贝,这是他和我一起看的第一部动漫。”池寄夏说,“我也是时候长大了。即使要和过去的世界,说再见。只要看到帽子,他就会明白的。”

“……”

池寄夏把手放在了易晚的肩膀上。他按了按,又按了按,把易晚修好的手机给他,最终转身离开。

是时候了。

已经是时候……去面对他们的命运了。

天空风起云涌。还好,永远有一辆汽车在旁边等他。易晚坐上汽车,对喻容时说:“我们去少年宫吧。”

喻容时只沉默地转动方向盘,一句话也不说。

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啪嗒啪嗒。易晚闭着眼坐在副驾驶上。一整个完美的世界和所有的声音都在把他往后拉。

“易晚,你明天会回来上课吗?”是唐雪。

“易晚!周末回家吃饭。”是婶婶。

“易晚,恭喜你。前途无量。”是班主任。

还有不断传来的,顾若朝的短信。不断的短信提示音,不断的手机振动。

在这叛逆的、与全世界逆行、与人追求温暖的本能逆行的路上,只有易晚,和陪伴在他身侧,始终为他开车的喻容时。

“容时……”易晚忽然说。

“嗯?”

“如果我,最终不想去少年宫,你会怎么做。”他说,“如果我半途而废呢。”

喻容时沉默了。

“……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他说,“不过你没有发现么?从头到尾,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选择。只是陪着你,等待你追随自己的心。”

“……”

“你的心让你走到了这里。易晚,那是人类的超我,比本我与自我……更加伟大的东西。”喻容时温柔地凝睇他,“易晚,你一直都在做你自己想做的事,非常伟大。”

易晚说:“为什么要帮我?”

喻容时说:“……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是那种只要让人看见了,就想要为你付出一切的人。即使我还是想不起来你和池寄夏到底……但即使想不起来,我也总会觉得,这就是我想为你做的事。”

车停在少年宫门口。远远地,易晚就看见迎面而来的破败。

那是梦境中也无法修复成美丽的场景。

大雨中像是漆黑森林一样的少年宫……墙上破败的海报,半开的铁门,地上发黑的血迹。还有必然站在某个角落里的“小终”。

这就是结束一切的地方。

雨刮器在玻璃板上一遍遍发出声音。易晚坐在车上,没有立刻下去。他在看见车熄火后,对喻容时说:“你没有那么喜欢心理学。”

“嗯?”

“然后你还变成了我的老师……”易晚说。

喻容时还怔着。易晚低头道:“太狡猾了啊……喻老师。”

太狡猾了。

就像是……因为更想要“实现我的美梦”,才变成这样的一样。

“反正你记忆还没有恢复……就先奖励你一下好了。”

易晚跨过副驾驶座和正驾驶座的距离,主动和喻容时接吻。他小心翼翼地把舌/头探了进去,与他唇齿相依,并允许对方对自己做出回应。

终于,他停下来。听见对方说:“下次和人接吻时,不要哭啊。”

“……”

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落进了对方的唇齿之间。

这样带着咸味的吻,喻容时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他从车上下去。喻容时站在少年宫门口等他。因为这注定是易晚一个人要走完的路——一走进去,易晚就知道,他应该去哪里找“小终”了。

有个漆黑的脑袋从少年宫的最高层探出头来,在看着他。

血迹的尽头也站着一个人。不是任何人,是顾若朝。顾若朝站在那里,甩着手里的手机,道:“我发了那么多短信,你为什么不回复?”

他看起来像是在被某种“半梦半醒”拉扯着,一个还是那个少年顾若朝,另一个则像是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

他都看到了吧。

比如易晚在车里和喻容时的亲吻。

易晚没有看他。

他只沿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成了跑。顾若朝就站在广场上,他像是半个身体要去追,半个身体则仰着头看他。

“易晚!你去楼上干什么……危险!快点下来!”

“……”

“易晚!靠……怎么回事……好痛……谁在我的身体里?!出来!”

“……”

“易晚,你别动!别动!你他妈的听见了吗?!你别动!”

“……”

易晚终于站到了那里。

四周是漆黑,还有雨,原来这就是顾若朝跳下去的地方。他来的日子不太好,没有光,没有蓝天,也没有太阳。

他有点摇晃,脚往下蹭了蹭,一些墙灰从天上掉了下来。他往下看,除了状若疯魔的顾若朝,还有“小终”站在那里。

苍白的脸,寡淡的表情,仰着脸的状态。

他想起他的名字了。

“沈终……”易晚轻声道。

“沈终。”人格和灵魂似乎终于在顾若朝的身上达到了统一。少年顾若朝同样仰着头,冷冷地看他,“你会后悔的。”

他的脸上没有笑。就像餐巾纸上也本该没有“笑”一样。

——不,我不会。

易晚闭上眼睛。他松开手,从楼上一跃而下。这次他也终于体验到了——超脱生命,超越死亡,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吹的感觉。

可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的归宿,他的命运,他的痛苦与未来与灵魂,就在这栋楼之下等待他。他苍白、冷漠、伤痕累累又曾被埋藏。他张开双手,将下坠的身影拥入他的怀抱。

沈终。

那个曾被他放弃的、埋藏的名字。他拥住他落叶般的身影,与他合二为一。

他的平凡之路,他痛苦的命运,他的清醒,与他的执着。

也是他在任何迷幻中也绝不能割舍的,他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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