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道共行世间,同喜。
萧琰和法照、普恒两位大师道别,随慧觉出中殿,向后院方向行去,转过一道弯,见卵石道上一褐衣老僧持帚扫地,动作轻而小心,灰尘随帚去半分不扬。静待老僧扫完地,慧觉领她过去,合什道:“家师拾得。”
萧琰神色一肃,行了个宗师礼,“拾得大师!”
拾得形貌枯藁却满面春风,持帚而笑,“乐也。”
有小道友故乡而来寻道同行岂不乐矣。
抬手一指远处亭子边专心编草鞋的中年僧人,“徒贯休。”慧觉立一边说道:“贯休师兄是我的引道者。”
萧琰看一眼,开心一笑,“喜也。”
她来日光寺一是“看”和合,二是拜访护送她到和合城后驻寺讲法传道的法照、普恒二位大师,未料遇长安故人,此一喜也,又幸遇云游至此的拾得大师,此二喜也,还有拾得大师的高徒,贯休法师,此三喜也。
四人随意坐亭中论道,贯休法师手里还搓着草绳。
……
“萧小道友可得了?”
“看了一些,想了一些,得了一些。不能说全得了。还要看,想。大师可有教我?”
拾得笑哈哈,“当年有僧童问寒山:世间百姓为何称您和拾得师为和合二仙?寒山答:欢喜尔。”
萧琰凝眸而思。
忽又抬眸,见拾得大师脸庞枯瘦,却不会给人有瘦峭之感,笑容满面,如春风融融,让人见之就心生欢喜。又想起寒山拾得二位写的诗偈,俚语俱趣,拙语俱巧,劝善惩恶,又关心民生,道人疾苦,百姓心中喜欢,才会在民间广为流传。百姓喜欢这两位高僧,觉得贴上他们的画像能得到他们的祝福,一家人喜乐圆满,满足了他们对和合的向往。
和合,欢喜尔……
萧琰心中有悟,直身长揖一礼。
拾得拍掌而笑,“去!”
萧琰应道:“是。”
去看,去想,去做。
去,才能行。
还要低下腰去,才能拾得。
……
要去看城,还要去识人。
城,是人的城。
萧桥的交友的确广,由他带领,萧琰认识了不同阶层、群体的代表人物,有做了几十年防滑鞋纹的鞋匠,有奋斗向上的中产商人,有思想激烈的学者茶会,有冒险工会的佣兵小队……而萧琰的身份也是随之变化的,一会是大唐某个中等家族随叔伯学习经商的子弟,一会是来自大唐的游历学者,一会是大唐某个探索团的成员。
萧琰认真融入,低头倾听。
有两日萧琰也邀请阿尔曼德·海顿法导师、弗利亚·阿尔帕斯元帅、马奥·尤里西斯大主教、莫桑比克大巫师、西斯·伽利尔学者——这些和她同行的西洲反抗势力的不同代表人物同行游外城,都有极有主张的人物,不同的思想碰撞,如同激流岩浆相遇,碰撞出浪花和火焰。
萧琰认真倾听,低下身去拾取这些闪耀的火星。
和合这块田,在她心中渐渐明朗。
十日后,她离开和合,再次启程。
离开之前的晚上,她给李毓祯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是私信,也是身为使臣的阶段性奏报,以神识密封,通过萧氏商团的渠道递到安西府北延集,再经帝国靖安司的渠道递送到长安帝都。
此时的长安,已经进入封冻时节。
……
楼船行在黑海上,西北风将白色风帆鼓涨得饱满,咸腥的海风中又夹着两分冰凉,好似从遥远的雪地冰原吹过来一样。
阿尔曼德·海顿立在三楼的甲板上,望着极北的方向,目光深邃,这位风系元素宗师已经从风中感知到不寻常的讯息。
她默默推演着法则。
“一个坏消息。”她施了说话的结界,沉吟了一下,说道,“或者,从某个方面来说,也不是坏消息。”
在甲板附近说话的几人都转头向她看来。莫桑比克大巫师眼睛微眯,嘴唇无声翕动,彷佛在和自然中神秘的生灵沟通。众人又随着阿尔曼德的目光往极北方向看去——那里,发生了什么?
她的手掌立在风中,一缕冰息在她指尖缠绕。
“凛冬来了。”
众人眉间一凛。
能让一位奥术宗师说出“凛冬”,那就不是一般的寒冬。
弗利亚·阿尔帕斯和身侧的圣剑师奥特洛迅速对了个眼神。
如果今年是凛冬,比去年寒冷几倍,对红衫军的作战来说是个坏消息,但也不算坏,毕竟严酷的寒冷对双方军队来说都是坏事。但,假若只是这样,这位言谈严谨的奥术宗师不会说是“坏消息”。
弗利亚沉厚的声音请教道:“海顿法导师,怎么说?”
阿尔曼德看他一眼,又望向极北,“风元素带来讯息:极北海的冰河线已结冰到去冬十二月的位置。我刚刚按法则推演,今年极北海冰原线有可能向南推进三十里。你们要做好准备,不止今年,明年,后年,……凛冬时代,要来临了。”
甲板上,有轻微的吸气声。
大凡说一个“时代”,最少是以三十年起。
弗利亚苍绿色的眼睛看向萧琰。
萧琰思忖片刻,说道:“有关气象的消息,我还没接到帝都传来的情报。不过,前几日接到军事通报:
“因连降大雪,天气严寒降到零下三十度,我大唐和乌古斯汗国的联军已经在燕周余地休战,欧罗顿和教廷联军退回国境线内休整。预计战事重新开启,至少要到明年春;
“安西一线,我们和大食的战争还在继续,但按这个降温速度,预计九月底也会休战。”再开战,也是明年春的事了。
她顿了顿,又说道:“我想,如果海顿法导师的推演无误,那么有关大气象变化的情报,应该已经从长安来到西洲的路上。或许,在我们进入地中海之前,就能收到了。”
……
两日后,风帆大商船在博斯岛港口停泊补给。博斯岛只是一个小岛,不到三十平方里,但距离通往地中海的达达尔海峡只有八十多海里,之前一直在欧罗顿和大食两个帝国的争夺中辗转来回,后来建立自由贸易通道,经三大帝国协商,这座小岛就由和合自由商盟接管,成为来往黑海和地中海的商船补给岛。
萧琰乘坐的风帆商船仍属于萧氏的西洲商团,她的身份也仍然是商团的重要成员,她吩咐船长在港口停留一个时辰,准备离船去城内转一转,看一看。阿尔曼德与勒布雷两位奥术师和她同行,其他人都没有转悠的闲情逸致,弗利亚和奥特洛两位圣剑师更是内蕴忧患,无心闲逛。
一个时辰后,萧琰三人准时回船,信使已在她的舱房客室等候。
信使起身向她行礼,然后解下腰间革带上的剑扣,连鞘递上自己的长剑。他足蹬快靴穿缺胯袍罩氅衣戴浑脱风帽正是大唐武者的寻常打扮,腰间佩剑当然寻常——但此时这剑不寻常。
萧琰接过剑,神识往鞘内一探眉就一扬,澄澈眸子里有惊讶,跟着又有笑意迸出。
李昭华,你这是在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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