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极深了,也不见有何困顿。

面前的黑白子,早已模糊了时间,她撑着下巴看许久,才会落一子。

人影在窗上,也始终静悄悄的,如同这影子的主人一般,耐心极了……

“热些温热的酒来,”忽然有声音闯入,她猛地抬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尽是那人的身影……他走近前,垂眸看棋盘。

一时身后尽是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他却又像想起什么,随口道:“今日是除夕夜,再拿些花椒来。十一在和自己弈棋?”

她颔首,从榻上下来,亲自倒了杯热茶。

茶是热的,她早已叮嘱过,一但茶温了便要立刻换滚烫的。因为她知道,他会回来。

侍女见小姐肯动了,满心欢喜嘱人去重新热了饭菜,准备晚膳。她见满桌饭菜和笑吟吟坐在身侧的师父,忽觉饥肠辘辘,终有了用膳的念头。

周生辰自手边拿过温热的酒壶,为她倒了一小口,反手也为自己添了满杯。时宜意外看他,这么多年,他竟是头次要自己饮酒?他仿佛看透她的疑惑,温声道:“除夕之夜,就要和家人喝一杯花椒酒,才算是开始守岁。”

她恍然,记起杜甫确有诗说过: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只不过崔家并未有此习惯,在王府……似乎也从未如此过,她反倒是忘了。

他边说着,边将琉璃盏中的花椒撮出一些,为她放到杯中,又为自己也添了些。这一桌只有他和她,所以杯子也是一对的,十一看着那一对翠色酒杯,眨眨眼睛,笑了。

团圆饭,守岁夜。

这是她和他过得第一个除夕,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的除夕夜。

而这也是她和他过得最后一个除夕夜。

三年后,她离开王府回到崔家,学习大婚礼仪,他领旨出征,肃清边关。

返家途中,恰逢大雪。

她竟在从未到过的地方,度过了一个除夕夜。

如今她将要奉旨完婚,身份越发尊贵,沿途官员均是恭敬随侍,更为她让出宅子。来接她的是三哥,似乎母亲知道,也只有三哥能让她安心。偌大的王府,唯有小南辰王能让她开怀一笑,偌大的崔家,也仅有三哥一人能让她尽情落泪。

那夜,她只要了纸墨笔砚,和一壶酒,一盏花椒。

就连三哥也不得入内。

王府十年,她最擅棋和画。

她喜好执笔作画,却连独自一人时,都不敢画下他的眉眼,唯有将他藏在山水花草的风景中。那一幅幅画,她尽数留在了王府,挂在了自己曾住的房里。她想,这些画并非仅有她一人懂得,她画中藏着的那个人一定会懂。

当他凯旋而归,看到那一屋画卷……

她停笔,泪如雨下。染了纸墨,也染了纸上的人。

她两杯酒下,已有七分醉意,挥笔而就,不再是莲荷花草,竟在他身后空白画卷上补上了山川河流,百姓人家,更有炊烟袅袅,绵延千里。

他胸中天下。

并非是赫赫战功,并非是尸骨成山,而是这山川河流中的百姓人家。

人间炊烟,战场硝烟。

他一生无妻无子,置身百里硝烟,不过是为换这人间炊烟不断,千里绵延。

而她,学画十年,终于在今夜画出了一个人。

那眉目,那举手投足间的风华,都只有他。

她一卷而就,终究画成了他。

幸华公主,与东陵帝手足情深,后远嫁江水以南。

帝登基三载,暴毙,天下纷争渐起,公主因忧心故土,于次年郁郁而终。

太子哥哥。

江水以南,气候宜人,唯一遗憾的是,这里……当真没有雪映红梅。

若有来生,仍愿相伴,夏观莲荷,冬赏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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