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陈泰呢?”
这次曹芳彻底无法回答。陈泰是陈群之子,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他深深记住了这个比他传言严肃的父亲中更古板的尚书。那整整一个下午的讲学,陈泰始终正襟危坐,连身子都没晃一下。
蒋济,高柔,还有陈泰,前二人与司马懿一样是几代老臣,满头白发,后者则是最忠心不二的臣子,说他们为了一己之私,为了高官厚禄与司马懿同流合污,实际上,曹芳心中是不信的。
“太和四年,先帝抑浮华,罢退何晏、邓飏、丁谧、毕轨等人,皆不录用。”司马懿极为有耐心的继续为曹芳解惑,“当时的情景,陛下尚在藩国,所知甚少。邓飏等人相互题表,褒贬朝政,自比为四聪、八达,整个洛阳一片纷扰。”
“后汉党人不也有三君八骏之说,李膺、陈藩诸公慷慨激昂,抗击阉宦,难道就因得天下推崇,与诸生结交,就非社稷忠臣,国家义士了吗?”
“党锢祸起,西州皇甫规,耻不得党人之名,自上言求坐为党人,与诸生同罪;鲁国孔褎藏匿党人,被送狱中,母亲兄弟一门争死;李膺临难不逃,自赴廷狱,终考掠至死;太学诸生三万,不避刀戟,群聚幡下为受冤臣子请命。这些事中何晏等人但凡能做到一件吗?”
曹芳默默垂下眼。他也读过党锢这段历史。匹夫抗愤,处士横议,激扬名声,品核公卿,澄清朝廷,就连大权在握的外戚宦官都要对他们忌惮三分。每每读到此,他都不由热血沸腾,为这重义轻死之节气而敬佩不已。
可提到太和到正始这期间的浮华之士,他又第一反应想到了什么?他想到何晏比女子还要白皙的面容,服散后步履摇晃,散冠披发,想到丁谧掌权后的门庭若市,想到五年前曹爽发十万人大举伐蜀,结果败得一塌糊涂,关中多年积蓄为之残耗大半。哪怕是在洛阳,都能听到将士们的抱怨与失去儿子的妻子母亲的哀嚎。
“除贼是假,立名是真。”在看洛阳城外的军屯时,他偶然听到的士兵悄声议论,“还不是曹爽想求美名,才害得将士遭蜀贼屠戮。当年武帝一万人照样打的蜀贼鼠窜而逃,我大魏何曾这么窝囊过?”
他忽得知道蒋济等人也要除掉曹爽的原因了。
同是相互结交,议论朝政,有的人是真的胸怀天下,要澄清污吏,为苍生请命;有的人为的却只是为了自己的美名,妄称高洁,欺世盗名;还有的人心存不轨,想借纷纷议论排除异己,争权夺势。哪怕是号称只读圣贤书的文士,心里也不一定只知圣贤之道。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境遇,不同的立场,谁都可能是义士,谁也都可能是豺狼。
在蒋济等人眼中,若再不除掉曹爽等人,大魏的朝廷就真的要被这些只知谈玄不察实务的竖子腐蚀透了。
“那你呢?”鬼使神差的,曹芳问道,“司马懿,你要谋权篡位吗?”
司马懿摇了摇头。
“那你就是要当忠臣了?”
却没想到,司马懿还是摇了头。
曹芳又陷入了疑惑,而比疑惑更加剧烈的,是不知原因的烦躁。他有些急躁的追问道:“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告诉朕这些?!”难道,司马懿说这些的原因,不是想替他自己辩护吗?
“陛下,臣太老了。”司马懿叹息着,“这把年纪,既当不得奸臣,也当不得忠臣了。”
曹芳微是一怔。在这不大不小的声音中,他真的就感受到了浓浓的衰败之气。四天前的政变太惊心动魄,刚才讲话时司马懿又声音清明,眉眼锋利,他竟真的一时忘了,司马懿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这幅图就留给陛下。今天臣所讲所说,还请陛下万要记住。或许有一天,陛下能用得上。”曹芳还想再问,司马懿却已拄着玉杖站起身。蹒跚着走出几步,他似想起什么,又返了回来,“臣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有一物也是时候交给陛下了。”
放到案上的是一个不大的木盒,纯然一色,朴素无饰,只能从上面的痕迹,推测出它的年代久远。
“这是什么?”
“蟏蛸。”
留下一个让曹芳更加疑惑的词,司马懿用手掌包住玉杖的上的鸠鸟,一步一步向嘉福殿外走去。长时间的久坐让他本就在关中落下的腿疾更加严重,与那零落在冠旁的白发一同昭示着这无疑是一副苍老躯壳的命不久矣。可许是殿外午时的阳光正浓,曹芳觉得他所见到的这位步履蹒跚的老者,虽然脊背微偻,却依旧企图在垂垂暮年挽回些什么。那是曾经存在于炎汉,存在于建安,存在于黄初与太和,如今却已鲜少听闻,即将在这片大地上失落百余年的东西。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似乎隐约猜到了司马懿今日来此的真正原因。
陛下,洛阳城要塌了。
司马师扶着司马懿走出宫城后,两人一起坐车往廷狱而去。半路的沉默后,司马师开口道:“父亲所为,未免对我和阿昭不公。”
司马懿微微抬眼,等司马师说下去。
“洛阳,是曹氏的洛阳,更是世家的洛阳。”他道,“不是我们,也会是别人。今日的洛阳,没人想等一个小皇帝长大。”
“子元,”司马懿沉声道,“洛阳,也是大魏的洛阳。而大魏,不仅有曹氏和世家,还有天下。”
司马师眼睛闪了闪,仍是道:“天下,也是有能者而居之。”
司马懿这才转过头,直直望向自己的长子。昔日的孩童已长得英武挺拔,朗如玉树。他拥有过人的武艺与智谋,以及再沉稳的人都藏不住的对功业的渴望。很快,这个年轻人就将接过最高的权柄,王朝、天下,都将因他的所想所为而掀起惊涛骇浪。
“做你想做的吧。”最后,司马懿似乎倦极了,重新阖起眼睛,“如果做得到的话。”
“那蟏蛸——”
“你手上的那些加上死士足够了。余下的,如你所说,许是等不到陛下发现,这天就变了。”
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马车已经到了廷狱。
“怎么这么吵?”
“回中护军,那些人来了刚挨了几鞭子就哀嚎不止,还有的在那里抱头痛哭,我们也没法子啊。”
闻言,司马懿冷哼一声:“哭哭啼啼,没得出息。”
禀报的兵士忙低下头,不敢言语。
“父亲,狱中污浊,师自己进去吧。”司马师道,“结果必会让父亲满意。”
司马懿闭着眼睛,没有应答。司马氏知道这是默许。
目送马车辘辘远去后,司马师跟着兵士来到廷狱中。刚一走进去,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现在这里关着的都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从小到大哪受过这些委屈,看到司马师走进来,一时间惨叫声、哭嚎声、求饶声四处都是,震得他耳膜轰隆。
欢呼吧。他握紧刚才司马懿交给他的那半块玉佩,惬意的想道。接下来,该是野心家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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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宋人叶适有言,高平陵之变,极是异事。曹氏造基立业,虽无两汉根本之固,然自曹操至正始已五六十年,民志久定。司马懿多次受托孤重任,若信非忠贞,何必急于此时。况彼时司马懿虚位无权,势同单庶,趁皇帝在外时闭门截桥,劫取事柄,又与造反有何不同?此等险大而难成之事,纵使是愚者亦不敢为,司马懿素号有智,却披猖妄作,堵上宗族覆灭的可能,以古稀之年行大不韪之举。此着实是魏晋一大异事。
而当嘉平三年,即高平陵之变两年后,年已七十二岁的司马懿亲自带兵前往淮南平定王淩的叛乱时,对着被缚上船的王淩,司马懿忽然也开始思考起这其中的因由。他想到明明在很多年前,他还习惯把利弊得失牢记心头,还坚信忠贞仁义不过是君主骗臣子为之卖命的借口,而他,从小就立誓,绝不做那样的蠢货。
对面,王淩在看到他命人递过去的棺材钉后,笑容倏的跌落。在大军到淮南之前,司马懿写信给王淩,道只要及时收手,暗中谋划另立皇帝一事,他可以既往不咎。而有趣的是,经过高平陵一役,竟还有人相信这种一听就是骗人的话。大军刚到淮南,王淩居然主动来面缚请罪,更毫不犹疑的离开自己的军队,独自随他来到这叶轻舟之上。
此时,王淩正破口大骂:“卿负我!”
“我宁负卿,不负国家。”
说完这句话,不止王淩,连司马懿都为这话蹙起眉。
不负国家?从何时起,他也成了那时刻把忠君爱国挂在嘴上的假道学?
然还未等他想出什么,自知求生无望的王淩忽得向他猛扑过来。时刻保持警惕的他立刻向侧一躲,王淩只刺破他的衣袖,却无意间勾到了腰间的玉玦,一同跌落水中。
他毫不犹豫跳下了船。等水漫过头顶,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
司马仲达,你怕是疯了。
后来,他被士兵救回船上,玉玦也被他当时在水里的一番摸索找了回来。士兵们都以为是王淩意图鱼死网破,这才害得他和太傅双双落水,于是司马懿的一世英名也就此得保。自打这一次变故后,他的精神愈发不好,好在淮南的事也已了结,便下令即刻班师回洛阳。
当大军回到洛阳,路过浮桥时,他忽得生了兴致,下了车独自一人拄着玉杖散步。夕阳之下,洛水波光粼粼,如过去以及之后几百年一样,隐污纳垢,缓缓东流而去。
“司马先生?”
忽得听到人唤他,司马懿转动浑浊的眼珠循声看过去,是一个和他一样鬓发皆白的老人。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已沿着河岸走到了洛阳城外的农田。这里气候适宜,水源丰富,大部分的年景都能有极好的收成,洛阳一部分的屯田,也被安排在这里。
“你是——”司马懿挥挥手让阻拦的士兵退下。他久久的看着这个人,认真的思索,“我好像在邺城见过你。”
“先生记性真好。我曾是邺宮的侍卫,后来皇都迁移,就跟着来到洛阳,住在城南这里。”
如今已经鲜少能遇到尚记得邺宮中事的人。司马懿的心情好了许多,难得和善的与他谈了起来。家中子女如何,田中收成如何,是否遇到都令苛薄。后来,他们聊起昔日邺宮中的事,那时,洛阳还未重修,大魏尚未建立,邺下台上觥筹交错,故友满席。
“当时,我正在宫门口职守,世子和吴先生一边聊天一边往外走。”不知是出于对老人的体贴还是对这个久远之词的怀念,司马懿并没有提醒他称呼的错误,“世子似乎心情不郁,见了我就问什么兮啊醴的。我小时候家穷,没念过什么书,也没太听懂世子的意思。”
“你还记得具体是什么吗?”他问,但并没有抱多少希望。关于岁月对于记忆有多残忍这件事,他心知肚明,从不强求。
却没想到这老人竟都还记得:
“世子举了一物问我这是什么,我一眼认出那是半块玉玦,还因自家妻子,知道‘玦’与‘诀’同音,若是送人玉玦,那就是要和此人诀别之意。”
“世子又问,那把玉玦扔了,是什么意思。我心知这其中必有典故,可哪知道这么多,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既然赠玦是诀别的意思,那把玉玦扔了,自然就是‘永不诀别’。”
“之后,世子就转过头去和吴先生说,你看连没读过书的侍卫都听得懂丕的意思。吴先生就在旁边劝,说正是因为司马先生你出生儒学大家,书读的太多,才不容易想到。之后,世子又念了什么诗,这小人也听不懂,就——”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对对,就是这句话!”
刚说完,年老的侍卫就看到司马懿笑了起来。不是往日那种疏离与讽刺的浅笑,而是畅快至极的大笑。他看着司马懿笑得直不起身,眼眶中似有晶莹闪动,将浑浊的眼珠洗净,澄澈赤诚的恍如如记忆中邺宮中的年少时光。
他解下腰旁系着的玉玦。侍卫很快认出,这正是当年曹丕给他辨认的那残缺的玉玦的另一半。
“所以,懿才最烦这文字机巧。”
半块玉玦被轻轻一抛,打起一个小水花,随后沉入洛水,向东而去。
曹子桓,我们首阳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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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安利仇鹿鸣老师的《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本章配合其中《高平陵事变谈微一章食用更佳。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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