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袁氏覆灭,邺城至今已经太平十几年,百姓安居乐业,家家富有余粮,这城中的街市,也贯是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没走几步就把曹丕与司马懿挤散了。好在来之前他们便料到这种可能,一早约好如果走散了,就在街角的一家酒肆见。

曹丕心中还惦念着王粲的病,来西市本是为了散心,被人群这一挤更没了兴致,便径直往酒肆来,却在不曾想在街角处,先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先生有何事?”

眼前人容貌俊秀,身披鹤氅,手中拿着把羽毛扇,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曹丕便耐着性子,好声询问。

此外,许是错觉,眼前明明是一陌生人,可曹丕却又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他。

“该说的话,在下都已经说过。此生只求追慕彭祖,无意与天相抗。只恳请世子为在下给郭奉孝带句话。他所为之事,譬如投石于渊,涟漪纵起于一时,水面终会归于平静。因缘轮转,天道如常,且行且珍。”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任凭曹丕唤了他好几声,也不肯回头。

“怪人。”

曹丕嘟囔了句,转身进了酒肆。没想到司马懿竟到的比他还要早。

听曹丕说完酒肆前遇到的事,司马懿道:“你遇到的那个人,想必是朱建平。”

“朱建平?是沛国那个有名的相士?怪不得尽是玄虚怪语。”曹丕问道,“仲达认识此人?”

“小时候见过一面,萍水相逢罢了。”对此人,司马懿无心谈太多。且不说朱建平说的话总是神神叨叨,危言耸听,就说今日,这朱建平在这酒肆中喝的烂醉,还硬要对店家说他这十几年未见的人是专为了替他付酒钱而来。这等厚颜无耻之人,他实在不愿意多想,坏了心情。

“不过他说的那句话倒是有趣。罢了,一句话而已,等父亲和郭先生回邺城,丕帮他带到就是。”说到此,曹丕又想到这几年的辛酸苦楚,不由叹起气来,“就是不知,他们何时才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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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时回邺城?”

曹操问这话时,郭嘉正披了件月白色的薄衫,坐在窗沿,吹着凉风,赏着夜色。那只小狐狸乖乖的被他抱在怀里,全当作暖手的炉子。听到声音,他微侧过头,一缕发丝顺势垂下,映入曹操眼中的,当真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嘉本以为,孟德还想逞上几天英雄呢。怎么突然就想回去了?”

“子桓屡屡遣人送信,一会儿是说国中事务太多他不敢一人独专,一会儿又是说叡儿日夜惦念着大父回去教他武艺。反正琅琊你我也呆了不少日子,今年早些回去也无妨。”曹操在他对面坐下,见郭嘉眉目疏朗,眸间却有微光闪烁,似有所思,“怎得,有心事?”

“不是什么大事。”郭嘉道,“除了给孟德的信,世子还专门给嘉写了一封,说在邺城遇到个叫朱建平的相士,想托他告诉嘉一句话。”

“是什么?”

“还不是些玄虚之语。说嘉所为之事,不过是投石于湖,虽然一时可以掀起涟漪,但最后一切还会回归原点。再就是什么天道有常,且行且珍的老生常谈,无趣的很。”

“这朱建平的话倒也奇怪。”曹操道,“投石源潭,水波终平是不假。可人生世间,最后亦不过是尘归于土,焉能因死之必矣,而忘生之勃然?”

“嘉也是这么想的。”听到曹操的话,郭嘉眼眸愈发明亮,“天道有常,我自有君,何忧何惧。”

曹操眼底不由露出笑意。其实他和郭嘉都清楚,朱建平此话用意所在。但这一次不同之处在于,早在几年前册封魏公那一日时,他们就做好约定,纵使兜兜转转,前路仍是深渊万丈,他们也会坦然待之。生得尽欢,死亦无憾,高歌长啸,任他天命福祸贞凶。

此时,薄云遮月,星河灿灿。独北辰之所,有一颗极北之星,若明若暗,好似将欲坠落。

“回邺城之前,孟德与嘉回一趟阳翟吧。”许是因为夜风转凉,郭嘉往曹操身边靠紧了许多,“把前几年我们埋下的那几坛酒,都一并带回邺城去。”

之后,想必也不会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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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益州,清风无月,夜空澄澈,独繁星盈盈闪烁。诸葛亮清楚,这样的夜晚,就如同十年前荆州山崖下的那一夜一样,最适合观星占卜,揣度天意。

突是肩上一暖,他转头一看,原是夫人黄月英到了院中,为他披上了件衣衫:“你连日操劳,今日好不容易闲下来,又不肯早些休息,若是真累病了怎么办。”

“正是今日得空,亮才难得有了时间,能静下心一览星辰。”见黄月英听了他的话面色更加不虞,他忙又笑道,“好了好了,月英莫恼。最多半个时辰,亮立即就去睡。”

“罢了,随你便是。”自知自己必然劝不动人,黄月英索性走到他身旁,与他一同观起星来,“观白虎一脉,觜参明亮,益州明年想必会有个好年景。”

“不错。”诸葛亮颔首。黄月英乃世间少有的奇女子,自从他教给了她观星之术,她便突飞猛进,不到三年已小有所成,“不过亮所观,并非益州,而是冀州。你看,”他抬手指向觜宿参宿偏北之处,“胃、昂、毕三宿现在虽都明亮,但皆有昏惑之势,若仅依天象,近来冀州想必会生殃祸。”

“听孔明的语气,似乎并不高兴。”

“若真生了祸事,最受苦的终究是百姓。纵使于亮之所谋有益,亮又怎生得出喜意。”他轻叹口气,“亮还想在此留一小会儿。夜色寒凉,你不必陪我,先回屋睡吧。”

黄月英听诸葛亮如此说,便也不再强求,转身回了屋。

待黄月英走后,诸葛亮又仰头高望,然而他此时所望的之处,既不是觜参二宿,也不是冀州之所,而是处于紫薇,为众星拱卫的北辰帝星,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帝星最近处的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星。

他还记得,有人曾告诉他,十年之后,那颗星会彻底黯淡。

而如今,十年之期将近,那颗本该为帝王之星,果真星芒衰微,悬悬欲坠,乃至隐隐有陨灭之象。

“那时,孔明就会明白嘉的意思。”

奉孝,当时你想说的,真的仅仅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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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的诗会,王粲仍是久病未愈,未能赴约。倒是那魏讽,不知是因缘际会还是有意为之,诗会之后曹丕与文友前往郊外踏青时,正巧碰上了魏讽与其他一群年轻士子同在郊外谈诗论道。一番寒暄过后,当着众多士子的面,曹丕只能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耐着性子听魏讽说下去。平心而论,魏讽所陈之辞,裁撤冗官,打压酷吏,彻查贪污……无一处不对,但却没有提出任何一种切实可行的应对之策,简直是在视政治为儿戏。偏偏这种说辞最得年轻人喜欢,见士子们群情激昂,曹丕也只得留下来,虚耗了整整两个时辰。

也正因此,王家仆人在一旁站了许久,也没能和曹丕说上一句话。等士子们散去,他才终于能凑到曹丕面前,恳请曹丕尽快回城去见他家老爷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你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仲宣不就是受凉有些发热吗?!怎么会这么严重?!”

这仆人声音中几乎都带上了哭腔:“回禀世子,初时大夫也说只是受凉,可这些天老爷病情越来越重,大公子就又请了大夫来,没想到……没想到这次大夫却说,老爷不是受凉,而是染上了疫病啊!”

曹丕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什么都再也顾不得。他拉过一匹马翻身而上,用尽全力往城中赶去,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当他到王府时,府中大大小小跪了一地,哭得震耳欲聋,肝肠寸断。他不顾阻拦冲到屋中,王粲仰面躺在塌上,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双颊深深凹了下去,不知是被病魔折磨了多久。

他只看到这一眼,就被紧跟其后赶来的司马懿硬是拉了出去。无论他怎么打骂哭嚎,司马懿都没有吭声,也没有松手。王粲既是得了疫病而死,那尸体也绝不可轻易接触,必须要尽快用大火焚烧干净,免得再传染旁人。

却不料,王粲之死,只是一个开始。

不知何处而起的瘟疫,渐渐蔓延开来,先是在荆室蓬户之家,后来又传染到了重貂累蓐之门。一时间,整个邺城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阖门而殪,覆族而丧者,竟一时不可胜数。

史籍有载:“建安二十二年,是岁大疫。”

如今,既定之事,虽是迟到了两年,终究还是姗姗而来。

建安二十四年,邺城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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