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知道是郭嘉咳嗽时,曹操终于慢了些脚步, 微微转过头道:

“孤记得你身体已经大好了, 怎么又咳起来了?”

郭嘉眼睛一亮, 笑道:“明公肯和嘉说话,是不生嘉的气了?”

“哼!”

曹操冷哼一声, 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但郭嘉眉宇间已无了方才的忐忑。他明显感觉到, 曹操的步伐明显比刚才放慢了些。他不由加快脚步,正想赶上前再说些什么,笑容却在下一刻僵在了嘴角。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到诡异的脸。那个人站在丞相府的门口, 遥遥向曹操作礼:

“丞相, 马车已经备好了。”

停在府门口的这辆马车, 既不是曹操常乘的那一辆, 也不是带郭嘉出去时常备着软榻和火炉的那一辆。这辆车通体漆黑, 帷帐上无文无绣,几乎要融到夜色当中。郭嘉还记得,以往他请那些身份不太方便的人到蟏蛸做客时, 用的就是这种样式的车, 以掩人耳目,隐形匿迹。

郭嘉突然意识到,曹操要带他去哪里了。

邺城的蟏蛸署建在城北的一处宅院, 宅院下面则是关押犯人的地牢,许是因为在此死了太多人的缘故,地牢中即便是盛夏都是寒气森森,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霉味与血腥气,若是再如以前那样配上几声犯人受刑的惨叫,更是宛如人间炼狱。

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郭嘉看着铁栏上陈旧的血迹胡乱的想着。为了达成目的,他从不在意手上沾多少鲜血,直到决心陪曹操走到最后,他才逼着自己渐渐改了行事风格,就算请人来这里,也是恫吓得多,用刑的少,当然费的功夫也就多了许多。不过,他从不介意添这种麻烦,于曹操有利的麻烦。

除了在此当值的蟏蛸,地牢中仅有下曹操、郭嘉与孔桂三人。郭嘉看了看前面阴森的刑具,又左右看了看二人,不由轻笑一声:

“明公如此大张旗鼓,肯定不仅是因为嘉帮二公子处理了一些小事情。”郭嘉目光移到孔桂连上,又移了回来,“不如开门见山,也让嘉听听,如今这奸邪小人能编出什么谎话,竟能让明公都信了。”

孔桂笑意浅浅,神色未变,仿佛听不出来郭嘉话中的奸邪小人所指何人。

曹操没有立刻说什么。他走上前,将两侧的火盆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焰驱散了些此地的阴冷。接着,他走到郭嘉面前,如鹰般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郭嘉:

“奉孝,无论别人说什么,孤都不会信。所以,孤接下来问你的话,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除了蟏蛸,你有没有暗中私养其他的暗卫?”

“明公如果不会信,就不会把嘉带到这里问这句话不是吗?”郭嘉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嘲讽。他毫不畏惧地回望向曹操,“那,如果嘉说没有,明公信吗?”

“如果没有,那你就回答孤——”曹操用眼神向蟏蛸卫示意,他们立刻从一旁暗处抬过来一具尸体,放到曹操与郭嘉脚边。曹操指着这个人,道“这个人,是谁。”

郭嘉瞟了眼这具尸体,面色如生,显然刚死没多久:“嘉不认识。”

“奉孝。”曹操声音愈发的低沉,被压抑着怒气似乎下一秒就要破堤而出,“孤再问你一遍,这个你派去帮袁熙和甄氏离开的人,究竟是谁?”

“那嘉也问明公一个问题。”郭嘉反问道,“让明公提早一日回邺城的,是谁?他应当比嘉更认识这个人。”

曹操狐疑的看了一眼孔桂,又将目光收回:“自他到许都以来,蟏蛸日夜监视,如果是他的人,你怎么会事先毫不知情。还有——”他深吸一口气,面沉如水,“如果你不认识这个人,那你今晚派去救袁熙和甄氏离开的,又是谁?”

郭嘉轻笑一声:“嘉只派人杀他们,可从没派人救他们。”

见曹操在郭嘉说完这句话后,久久没有开口,孔桂暗道不好。曹操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但凡有一点奇怪的地方,都会被他抓住,郭嘉正是在利用这一点转移视听,他必须得提醒曹操。于是,他上前一步,用劝说一般的语气道:“郭先生,无论是救他们还是杀他们,你总是派出去了人。可若是蟏蛸之人,丞相就不会对此一无所知……丞相一贯爱重先生,先生如是因为什么难处才做出此事,只要如实告诉丞相,丞相一定会原谅先生的。”

郭嘉看也不看孔桂,只一心紧紧盯着曹操:“明公,你相信嘉的话,还是他的话。”

“奉孝,你不解释清楚,让孤怎么信你?”

“换句话说,明公相信的是他的话了。也对,其实嘉不该心存侥幸,从明公生出疑心的那一刻,嘉就彻彻底底的输了。”

曹操蹙起眉,似是有些不忍:“奉孝,只要你解释……”

“已经不一样了。”郭嘉摇摇头,“在这世上,最难揣摩的就是人心,有了裂缝,就再也填补不上了。”

“孤不会。”

“但嘉会。”

郭嘉又笑了起来,唇角高高上扬,灿烂无比。可曹操看的到,他的眼睛是冰冷的,是幽深的。曾经蕴藏在那双眸子中的星辰,在刚才那一瞬,陨灭了。

“丞相。”陌生的称呼让曹操浑身一怔,他下意识的以为是孔桂在唤他,直到郭嘉的声音继续响起,他才在惊愣中意识到这个现实:

“你喊孤什么?”

“丞相。”郭嘉肯定的又重复了一遍。他并不在意曹操在听到这个称呼后更盛的怒意,或者说,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个人,嘉认识了。除蟏蛸之外,嘉也的确有养其他的暗卫。嘉知道蟏蛸会将大小情报递送给丞相,所以为了保密,嘉动用了这些人。至于嘉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见丞相已选定好继承人,嘉要提前准备,才能在丞相百年之后,保住现在的高官厚禄。没想到,还是被丞相发现了。”

“奉孝,你想清楚了再说。”

“怎么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丞相已经拿到了证据,嘉就算再巧舌如簧,还能狡辩什么。”

“好。”曹操怒极反笑,“既然你认了,就告诉孤,那些暗卫总共有多少人,你是何年开始动这些手脚的,用他们都做过什么事。你最好一五一十的全都说出来,否则——”

“否则丞相要对嘉用刑吗?”郭嘉笑问道。他转过身,一一指向那些刑具,“铁钳上有倒刺,藤鞭拿盐水浸过,黥劓用的刀刺都是最锋利的。这里的东西,嘉当初都是专门找家中世为酷吏的人设计的,走上一遭,死不了人,该说的话也都全说了。丞相想先对嘉试哪一种?”他拿起那把闪着寒光的小刀,“不如先从这个试试?”

话音落下后,地牢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只有火盆中的木炭还在噼里啪啦的烧着,推波助澜,愈烧愈旺。不知过了多久,曹操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郭奉孝,你认为孤真的不会动你吗?”

“不。”他说的斩钉截铁,“丞相没有谁舍不下,嘉清楚的很。”

却就在这时,郭嘉突然看到曹操的额角的冷汗。曹操的面容比方才更为狰狞,却不仅是因为气愤,更像是因为难以忍耐的疼痛,看这样子,怕是怒极攻心,把许久未曾发作的头风给勾了出来。郭嘉心下一慌,下意识想上前询问,下一秒却逼着自己硬生生的止住了脚步。而这一耽搁,孔桂已经上前扶住了曹操:

“丞相,需不需要赶快请大夫来?”

曹操摇摇手。他一手狠狠的压着额角,一手抓着扶着他的孔桂,目光复杂而冰冷的落在郭嘉身上:“奉孝,看在你为孤效力这么多年,孤再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在这里好好想清楚。”

“丞相所言甚是,你身体为重,还是先去看大夫为上。”

“孤不想伤你,更不杀你,但你不要逼我。”

曹操强忍着头痛欲裂,才挤出这最后一句话,接着力竭一般向前一个踉跄,所幸有孔桂搀扶,才没有倒在地上。郭嘉怔怔的站在原地,然直到孔桂扶着曹操离开,地牢的大门“轰”的一声合上,他猛地惊醒,双唇不住的颤抖,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一名蟏蛸卫沉默的走了过来。

“怎么了?”郭嘉看过去。

蟏蛸卫对郭嘉的询问充耳不闻,将一个牢房的牢门打开:“先生请进。”

郭嘉眼底这才有些真切地笑意:“这便对了。”

为了防止犯人自尽,牢中除了一堆杂草,再无他物。地下本就常年不见光,牢中没有火盆,更是阴冷。郭嘉贴着墙坐到草堆上,将外面的袍子脱下裹到身上,还是觉得手脚冰冷,身上冷的厉害。

一晚上变故连连,现在静下来,疲乏感渐渐席卷全身。可郭嘉一合眼,就看到曹操离开前头痛欲裂的样子,骇的他忙睁开眼,隔了良久,还觉得心头隐隐作痛。无论局势再混乱,再糟糕,他都能始终保持冷静,身在局中,心在局外。他知道尽管华佗不在,邺城也有最好的大夫为曹操诊治,他知道曹操最后能说出那番话,说明头痛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做无用的担心。当看到这么久没有发作的头风再次发作时,他害怕了,怕极了。

这就是因果报应吧。郭嘉心想。嘉之前让主公担的心,如今不多不少全讨回来了。

一阵风吹过,他不禁一颤,将身子蜷缩的更紧了。

夕雾匆匆赶到时,郭嘉头靠着墙,已经睡了过去。她看着郭嘉,不禁鼻头一酸。郭嘉脸苍白的吓人,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就算睡着了,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似乎在梦中都还有无穷无尽的事等着他去筹谋。她下意识的将手抚上郭嘉的脸,被温度吓了一跳,又贴到人额头上,果然,还是滚烫无比。

她瞬间眼眶全红了。她家少爷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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