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 曹营议事帐。

“想要赢江东, 本也不难。”郭嘉道,“我军之短, 江东之长,乃是水战。只要将决胜的关键置于陆战, 此战必可得胜。”

“然如果想胜江东,必要过这长江天堑。”曹操想了想,试探问道, “奉孝是说, 暂且不渡江, 以长江以阳为基,待他日江东有变再与交战?这, 倒也不失为一计……”

只是这样,和退兵有何区别?

“噗,明公真是偏心。”郭嘉轻笑了声,“刚才公达与四公子把口都说干了, 明公都没松口。怎么现在嘉说待来日再战,就肯听了?”

“如果奉孝也说来日再战, 那此战就是一点赢的机会都没有。孤纵不甘,哪能为一己之私置全军于不顾?”又看到郭嘉的笑容,心中忧愁淡了不少,也跟郭嘉开起了玩笑,“还是说,奉孝想听孤说:‘但凡是奉孝所说, 无论对错,孤都会言听计从’?”

“哈哈,那明公且说这话是真是假?”

“当然”曹操目中的笑意渐渐被郑重取代,“是真。但凡奉孝所说,孤都会言听计从。”

“诶?”这到让郭嘉意外了。

“但凡奉孝所说,定都是全心全意为孤着想出的计策。至于是对是错,对则万安,若是错了,无论结果是何,孤与奉孝同赴。”

曹操目光灼灼,竟让郭嘉都不自然的斜眼躲开,觉得脸有些热。半响,才佯作淡定嗔了句:“这种花言巧语,明公还是去骗谁家小娘子去吧。”

能让郭奉孝脸红,操怕是这世上独一位吧。

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成就感的事了。曹操哈哈大笑,心头郁结彻底一扫而空:“过来坐,孤身边暖和。”

郭嘉听了,倒也不客气,心安理得的坐了过去,把他家明公当现成的暖炉。曹操把郭嘉发冰的双手捂在两掌之间,听郭嘉将话题拉回正题:

“这江,自然还是要渡的,却不一定在夏口。”郭嘉窝在曹操怀里,表情懒散,独一双眸子清澈明晰,带着别样神彩,“当然,若是一般情况,大军纵使顺流而下,江东为了阻截我们,定也会一路在南岸设防。这样的话,处处都成了现在的夏口,那就同样没了意义。因此,必须将大军留在夏口吸引江东的注意力,至于顺江而下,攻打江边城池渡江这件事,需在暗中进行。

但我军与江东相持之日非短,双方在彼此军中都埋了不少探子,想要暗中调动人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暗中调兵,需要明公下一道军令,让丕植二位公子各从军中领一万人,分别驻守东西两处渡口,再以准备辎重为由,各先仅予五千人,后五千人在第二日派出。而这一万人要做的,不是去守渡口,而是带足辎重前去攻城。”

“为何是子桓与子建,而不是子文?”

“彰公子太过善战,且无心嗣子之位。”郭嘉道,“而丕植两位公子,无论武艺还是韬略都较为相近,所以当他们在送去的密信中得知,本该派给自己的五千人以十分牵强的理由派给对方时,便会以为这是主公有意偏袒另一方。当埋在军中的江东探子在?蛸的暗示下看到密信后,也自然会将注意力放到嗣子之争。

但嘉相信,用不了多少时间,这个猜测就会被打消。大战在即却谋害自己的儿子,这么分不清主次的举动只有袁本初刘景升之辈才做的出来,英明神武如明公者若还会这么做,那必是有诈。所以紧接着,二位公子又会以为,主公之所以会增兵给另一方,是为了以己方为饵吸引江东来攻。而在正面进攻屡屡失利之后,江东亦会借此将计就计,进攻通过密信得知人数较少的渡口。

凡人之谋,到此已止。但在江东军中运筹帷幄,可是那位名满天下的美周郎。以嘉估计,他定会反其道而行,进攻没有得到密信的一方。

一旦如此想,那么单从这份密信做出的推导就已经有了三层,鲜有人能在被引导到此之后,再回过头,将注意力从渡口兵力虚实移开,放到那一万人身上。如此调兵,才可算是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

“被进攻的一方,恐会陷于险境。”

“不仅有危险,甚至可谓九死一生。江东军中现在最适合执行偷袭任务的,就是孙策。以孙策之骁勇,无论是哪位公子在仅有五千人的情况下,想要等到大军派遣援军都极为困难。更何况大军根本不会派援军。

救援的军队,嘉建议从竟陵守军中调三千人。倘若日夜兼程,四日赶到夏口,或许可行。”

“既然要从竟陵调兵,为何不直接用竟陵的兵去攻城?且,为何不允大军去救援?”

“前者明公其实也清楚,竟陵守军总共也不过五千人,且不备有器械辎重,这样的军队,仅作救援尚且可以,用作攻城的话就太小瞧江东的城备了。三千人,是在保证行军速度下可调的最多人马。倘若孙策率军偷袭,五千人是极限。二位公子手中已有五千人,再加上竟陵的这三千人,如果再守不住……那也可谓是此时有子不如无了。

至于后者的原因嘛……如明公所见,大军兵力不足,实在无兵可派。”

兵力不足?

江东兵力总不过四万,曹军是江东的三倍有余,舸船数量亦是远胜于江东。在郭嘉口中,竟是兵力不足到连三千人的援兵都抽不出来?

若是旁人,定会大为不解。但现在坐在郭嘉身边的人是曹操,所以疑惑在脑海中不过停留了几秒,就消散殆尽。

“奉孝是打算……”

郭嘉在曹操唇上轻啄了一下,止住曹操的话:“天机不可泄露。

几个月前嘉以身为饵种下的因,今日,该见成果了。”

曹操无奈地看着笑得宛如偷吃了蜜一般的郭嘉:“看来,率那一万人攻城一事,奉孝是想让孤亲自去了。”否则,郭嘉怎敢在上次三四天起不来床后,再来这么肆无忌惮的撩拨他。

“此事,除了明公与嘉再多让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被江东知晓的风险,派其他将军也是同理。最合适的攻城人选,就是明公你。毕竟世所皆知,明公患有的头风,可是一犯起来就卧床不起的顽疾,几天不见人,虽然奇怪,倒也说得过去。”

也因此,无论嘉今日如何撩拨明公,明公都只能忍着。以情事耽误公事,因私废公的事,明公做不出来。

有了这份底气,郭嘉放心的将头靠到曹操肩上,有意无意的向人耳垂呼着热气:“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这危险重重的事,明公想交给哪位公子去做呢?”

曹操迟疑了几秒,心中已有答案。却先问郭嘉道:“奉孝属意何人?”

“明公问嘉,那嘉当然会护短的说二公子了。”笑着说完,郭嘉又正经起些神色,“此事虽险,但若成,亦是难得的立威机会。况且杨修虽然聪慧,但论起对嘉的了解,还是仲达更胜一筹。倘若有变,这样更加稳妥。”

曹操沉思几秒,微微颔首,算是赞同了郭嘉的话。

“既然明公也赞同由二公子当饵,那么嘉就再让一半的?蛸混入军中,暗中保护二公子。”

“奉孝说孤偏心子建,奉孝这又何尝不是太偏心子桓了?”?蛸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暗卫,虽说不到最后关头,不会显露出头,但也足以护曹丕的安全无虞。

“谁叫明公对二公子总是太过严厉,嘉如果再不暗中偏心点,二公子恐怕真的要以为明公彻底放弃他了。”郭嘉道,“不过这次,真不是嘉偏心。?蛸昨日的情报,杨德祖近日与不明身份的人物来往甚密,看情报推测,似乎是杨家的亲卫。所以如果有变的是四公子一方,嘉相信,他绝对有能力护四公子周全。

剩下的那一半?蛸,嘉想派他们随明公去攻城。以确保在时机到来之前,将攻城的消息绝对截阻在城内。”

方才说郭嘉偏心,自然是打趣的话。然听到郭嘉后面所说,曹操却是真的皱起了眉:“你身边不能不留人。”

“明公安心吧,嘉又不会去战场上,不会有危险的。”郭嘉宽慰道。见曹操明显仍是满脸的不赞同,他也无心再胡闹,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事实上,正如嘉之前所说,这一整套谋略绝对是下下之策。若是周瑜并没有反其道而行攻打丕公子,若是竟陵的兵路遇艰阻未能赶及,若是明公率军攻城未能一蹴而就或根本就未能赶到城下,若是明公不在营中的消息在战前被发觉……变数实在是太多了。所以用嘉几乎不存在的遇到危险的可能,换取更万无一失的概率,理所应当。”

曹操眉头皱的更紧,脸上仍旧写满了不赞同。然郭嘉亦坦然直视,双目是同曹操不遑多让的坚持。

人皆说曹操执拗,却不知在某些事上,郭嘉比曹操更拗。但一认定,绝不后悔。

“唉。”曹操深叹口气,还是做了让步。果然,郭嘉总是有足够的能力说服他,尤其是阻止他为郭嘉担心的事情上,“那至少把苍术留下。”

“明公,苍术精通医术,跟在明公身边更加稳……”

“孤已停药半月有余,未见头风复发,攻城时头风发作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曹操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强硬,“用微乎其微的概率换你的安全,理所应当。

这是孤的底线。”

“嘛……罢了,反正苍术武艺也不算很好,留下就留下吧。倘若被怀疑,凭借他善拟人声的巧技,还能拖延些时间。”郭嘉故意说的又轻又快,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来遮掩他听到曹操的话之后的不自然。

说也奇怪,像郭嘉这样常将情话挂在嘴边的风月客浪荡子,偏偏听不得曹操郑重其事的对他说同样情真意切的话,哪怕次次在心底怨自己不争气,还是忍不住泛上双颊的那几分羞赧。

怕是因为在他的风月场中,自始自终都仅有曹操一位入幕之宾。千般浪荡风流,全付于了这弱水一瓢。

“咳。”郭嘉轻咳一声,“那么嘉从头重新说一遍吧。首先呢,明公立即下令于今晚设宴,趁众人酒酣之际,率一千散兵悄然离营。明日,嘉会以明公头风发作为由,禁止除了嘉与军医以外的任何人见明公,并传明公令派二位公子先各率五千人驻守东西渡口,向江东下‘三日后会猎’的战书。再到第二日,器械辎重准备完毕,那一万人会以支援二位公子的名义离开大营,与明公会合。约是两日后,即与江东相约决战的日子,明公应该已带军到达城下,无暇休整,必须立刻攻城,并在当日将破城的消息传回夏口,尤其是江东军中。至于夏口这边,会有三千竟陵军赶到支援二公子。而等二公子与仲达回到营中,便是到了最关键的一步……若一切顺利,他们足以于正面战场,逼江东落败。

对了,瞧嘉这记性,似乎都忘了和明公说,要攻下的哪一座城池了。”

“从夏口率万人带辎重于两日之内能赶到的城池,奉孝不说,孤也能猜到。”说着,曹操伸手指向地图一处,“奉孝所说,可是此处?”

“明公,错了。”郭嘉从背面十指扣住曹操的手,往南一移,“是此处。”

“此处?”曹操怪道。这新一处的战略价值,比前一处可不是少了零星半点。

“世上能凭一件事想到三层的人已是少之又少,但若对手是周郎,嘉绝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所以,这,便是此局的第四层。”

周瑜屹立于船头,抬眼眺望,江水汤汤,百舸翻浪,箭雨遮天,惨叫声与吼杀声此起彼伏,豪情壮志与累累尸骨一同顺流东去,终泯于沉寂。

一阵风吹来,带着些许腥气。

周瑜竟觉得有些冷。

他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刚过午时,正是一日中最暖和的时候。

可他仍觉得冷,阴寒之气不停从身体内散出,张牙舞爪的企图扼住他的喉咙,逼他离开。

他能忍痛,却还是未能忘记冷,一股寒气涌上心头,他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

“大都督!”这一动,站在他斜后方的吕蒙立刻察觉到周瑜的不对劲,上前关切的问道,“你最近脸色似乎不大好,不如回船中休息,这里交给蒙就是了。”

“无妨。”周瑜摇摇头。他很清楚自己身体的极限在哪里,撑下这场战争并不会有问题略过身体的问题,他转而问吕蒙道,“伯符可传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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